【庆余年】(太子X宫典)蜉蝣 002
002
宫典当然没有告诉李承乾庆帝的去向。
无论何朝何代,皇帝的去向都不是可以让人掌控的,即便那个人是他的太子。
又抑或应当说,尤其不能给太子掌握。
帝王与太子就像是两头站在高处的狮子。
老的狮子仍威武雄壮,但年轻的狮子却可以上前一步,就取代它的位置。
宫典无法回答李承乾那日的问题,他不知道自己跟长公主谁会留在太子身边一直到最后的最后。
他甚至不知道这个最后会是怎样的形状。
是老迈的狮子掉下悬崖,年轻的狮子取而代之。
抑或是老迈的狮子终于咬断了子嗣的喉咙。
他只是觉得心很痛。
李承乾只有几岁的时候,已经没有什么人站在他身边。
她们和他们都站在他的身后。
就像宫典隐约地知道庆帝与那个鉴察院叶家女子的暧昧一样。
因为总是呆在庆帝身边护卫他的安全,所以宫典也同样隐约地清楚,站在皇后身后的是秦家,而太后和皇后以及长公主都在太子身后。
是太子,不是李承乾。
太子就像是坊间售卖的蜜渍果实上的标签,贴在李承乾的身体上。
阳光照来的时候,他总是穿着金色或白色衣物的身体就好像是通透的。
通透得仿佛不存于世。
南庆有太子,而南庆并无李承乾。
宫典有时候会思考,通常是他站在门口需要保持警觉却又难免觉得自己有点无所事事的时候。
他会想自己为何在那个雨天里,把李承乾的手脚都捂得热起来。
那显然跟太子这两个字是无关的。
纯粹不过是因为那只是一个孩子,虽然他将来有极大的可能成为乃父一样噬人的猛兽,但在那个时候,他是羸弱的。
他不应该有那样的怜惜之情,尤其在庆帝的命令到来之后
那就是让他照料太子的意思了。
然而太子这个身份的孩子,需要的真的是照料吗?
宫典尚且年轻,未曾婚配,但呆在一国帝王身边的人,并不可能是一个真正的傻子。
帝王或许会喜欢一个傻子无心机的刹那,却不可能长久地留一个这样的人在身边。
他明白庆帝的意思。
庆帝是要他照料“太子”,观察他,然后当庆帝问起的时候,他要清楚太子的一举一动。
庆帝自然非常人,一切帝王都非常人,在这个宫中尊贵的人们,太后,皇后,长公主,庆帝,他们都不是常人。
然而把那双冰冷苍白的小脚塞进怀里时,宫典涩然地想:陛下,我终究是个常人。
在后来的很多个日子里,李承乾总是喜欢用他做暖炉。
他并不是很想那么亲近太子,作为一个常人,他虽然看不到太远,却也仍然明白,李承乾与他之间绝不可能一成不变。
年轻的狮子终究将要成长得择人而噬,届时他可能会被吞没,碾碎,成为爪下的碎肉。
但是年幼的太子执拗地在他的值房中等待。
事实上李承乾在一切可以的地方等待。
在他巡回宫中的路线上,在御花园的圆门,在荷塘边。
有一天李承乾站在流银一般的雪地月光里,当着他的面把银制鎏金的南瓜暖炉扔在雪中。
赤红的银丝碳落在雪中,发出剧烈的亮光和哧然的绝响。
那个孩子凝视的双眼冷静又癫狂。
他只有几岁而已,却已极肖乃父。
宫典小叔叔,你走吧!
从我身边过去,狠下心,不看我。
但凡走过,我再不等你。
承乾说到做到。
李承乾穿着单衣,裘裳扔在一旁,赤着双脚,说话的时候上下牙齿都在打颤。
他走过去,把太子拎起来,揉进怀里。
太子抚着他冰冷的银色甲胄,笑得如雪中盛放的花。
那个孩子狡黠地说,我就知道小叔叔是不忍心不管我的。
小叔叔那天把我抱回了东宫,我就知道了,你的心是极善的。
他也说不出什么话来,只能告诉他,殿下,臣的甲胄也很冷,不要趴在上头,当心冻坏。
他从雪里拿起裘裳,裹着李承乾细小的身体。
李承乾听话地伸出胳膊,缠着他的脖颈,任凭他包裹自己,嘤嘤地叫着他。
小叔叔,小叔叔……
殿下叫我做什么?
李承乾笑得鼻子通红。
就叫叫啊!
他便有些无奈,不再管太子的叫唤。
他抱着李承乾从花园走过,扯下自己的银色披风把他裹得密不透风。
我喘不上气了,小叔叔,你也着实裹得太紧。
李承乾像回到襁褓,小声在披风下面说着,发出细细的笑声。
可我真是快活,小叔叔在我身边。
宫典走得慢了一些,李承乾喁喁琐碎地念着,今日的早膳吃得极不舒服,都是不喜欢的东西。
去给母后请安,母后却好像不怎么愿意看见他,随口敷衍两句就责他好好读书。
太傅教学时窗上站了一头小鸟,似有黄色的羽毛,因在那里叫唤,被太傅扔了一块墨过去,打得飞走了,恐怕将来不会再回来。
说到这里,李承乾揭开一点披风,看着他,落下泪来。
我害怕。
太子殿下在宫中,有何可怕之处?
没有人可以伤害你。
有的,小叔叔就可以。
那孩子埋怨地道。
你若是从我身边走过去了呢?
我的牙齿在打架,咯咯咯,我都听见了。
小叔叔,我跟你说个秘密。
那不是冷的,就是害怕。
他无言的伸出手,拇指擦拭着那孩子眼下的湿润。
指腹粗糙而孩童的肌肤极为细腻。
他呆了呆,收回了手。
他出宫归家的时日变得越发少了,冠礼之后,收到太子的赠品,是一双宫女制的靴。
都说太子仁德,宫典,你怎么看?
庆帝瞥着他脚上的新靴问话。
太子七岁,宽恕了出错的宫女,东宫仁慈的美名已经传了出去。
或许只是不忍心。
他说了一句极平常的回答,其实心中百转千折之后才得此句。
哼,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叫做仁德?不过是他的母亲,他的祖母给他造势罢了。
庆帝抚着手中的如意,微微笑着。
太子应有真心。
他想了想,还是说出口。
哦?
庆帝在桌边坐下,神色淡淡。
那就褒奖一下老二吧!皇族自然应该有许多天之骄子,怎么可以让太子独美呢?
宫典不出一言,这些事情不归他管。
他只是看着去褒奖二皇子的太监的身影,决定在这一日回京城里的家。
母亲和父亲在看绘着女子的卷轴,他已经用各种借口推过婚姻。
这日他走进父亲的书房,跪在地上。
儿欲终身不娶。
他看着母亲手中的卷轴滚落在地上,张开一张美人脸。
父亲没有说什么,只是轻叹。
他自然不会把庆帝让自己盯着太子的事情瞒着父亲,只是身在两狮之间,便渐渐失了婚娶的心思。
兄长们果然都各有所用,进了军中,只是不留在京都。
作为皇帝会防备所有人,包括他在内。他在庆帝身侧,他的所有亲戚,自然不会在京中听用。
庆帝绝不会让自己身边的人有罅隙可以钻。
你想好了?
典儿,你这样,岂不是等于要一世陪着他们父子?孤身一人?
不孤。
他说。
陛下父子,也是一般的。
看着父亲皱起的眉头,他想,很像宫室中的人字殿顶。
在红墙绿瓦之下,人心如此孤寂。
他已经习惯了太子蜷在他的身边,偶尔会把他看成一头小猫。
只是,这是幼年的狮。
宫典第二日便回宫里去,一连许多天没有见到李承乾。
太子再出现时站在鱼池边,手里捉着一只鸣蝉,扔进鱼池,看众鱼争食,把那虫子撕得粉碎。
蝉儿可悲。
太子转头对他笑着,目光却是极冷。
但我就是要把它扔下去。
他看着宫典,长开了一些的面目带着冰寒之气。
父皇把我扔进去了,小叔叔。
他轻声地说着。
二哥得了褒奖,母后说,人心乱了。
你说,谁会来撕扯我的四肢和头颅?谁会争食我的肠脏?
宫典走到太子面前,单膝跪下,握着他小而颤抖的手。
你是太子殿下,谁也不能如此对你。
李承乾有些羞涩地红着脸,双眼瞬也不瞬地盯着他,张开臂膀,抱住他的肩。
小叔叔骗我。
那孩子说。
可我爱听,这些话叫我觉得快活。
好像你说了就会变成真的。
童音在他耳边响着,宛若重锤击鼓。
其实父皇要是下了命令。
你就会把我抛下池塘去。
一点犹豫也不会有。
他握着那孩子的肩把他拉开。
太子李承乾的皮肤很白,像雪。头发和眉毛漆黑,像乌木。嘴唇殷红,像含过人血。
他像一个妖怪,眼睛漆黑而深邃。
李承乾挣扎起来,喊着:小叔叔,你把我弄疼了。
他连忙放开手,以为那孩子会跑开,却没想到他凑过来,紧紧地搂着他。
我真是怕极了,母后说父皇会让二哥取代我做太子。
可是我觉得怕极了就不会再怕了,小叔叔,你不要可怜我。
李承乾的眼泪弄湿了他的脸。
你陪着我就好……
自那之后,李承乾就变得有些骄横了,或者说他一日日地更加骄横起来。
他开始注意自己的太子仪仗,开始训斥那些粗心的宫人。
但是他并不会殴打他们,于是有人开始认为太子之前的仁德,不过是一种懦弱和无能的表现。
大部分时候,李承乾都安安静静地做着一个非常符合自己身份的太子,偶尔他会说一些犯傻的话,在庆帝褒奖二皇子和其他皇子的时候。
庆帝渐渐对李承乾不太注意。
在李承乾十四岁那年,庆帝喝完下午的冰饮,随口说道:太子越来越愚钝了,李云睿应该会很满意的。
宫典心里突地跳了一下,没过多久,便收到太子约见的消息。
他去的时候天已经黑尽,少年在东宫的池塘旁放灯,灯上绘着蜉蝣,缓缓朝天空飞去。
这种灯叫叶灯,叶轻眉所制,用来祈福。不过听闻庆帝也用在军方,至于如何使用,对外人来说是个秘密。
放好了灯,李承乾拍了拍手,朝他走过来。
他穿着一身白衣裳,手脚纤长,脸已经彻底长开,只是还带着孩童时期的圆润。
我今日很高兴。
李承乾说,我父皇觉得我愚钝,殊为不易。
小叔叔守着我的秘密,不曾告诉父皇,也殊为不易。
我极愚钝,不配为太子。
但愚钝也有愚钝的好处,姑姑觉得我极好掌控,缺不得她,所以爱我。
李承乾凑到他耳边去,踮着脚尖。
少年的身量距离他还是有一些远。
姑姑下午叫我去指点我经义,我去的时候,她在沐浴。
宫典一霎瞪大双眼,长公主李云睿对林相做过什么,他不只是有所耳闻。
他惊讶地看着单薄的少年。
李承乾伸手拽着他的腰带,抬手握住他的直刀刀柄,眯起漆黑的眼。
她亲了我的额头,说我是个听话的好孩子。
李承乾说着,昂起头来,亲吻他的胡须。
小叔叔,你为何这个年纪,还未成婚呢?
少年的唇带着兰花幽香的气息,印在他的嘴角。
蜉蝣振翅。
声嘶竭力。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