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网3】【丐明】天山雪
丐帮X明教
紫雨落对自己的名字一直算不上喜欢。
雅,太雅,雅得和丐帮弟子的身份不符,和他遒劲强壮的肌肉不符,还有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豪爽也不符。
但是名字是师父起的,也便挣扎无力,更是不敢改名。
尊师重道是必须的,幼年时山东老家适逢天灾,拖儿带女逃荒路上,牙牙学语的他被丢在荒郊野外,师父捡了他去,随口起了这么个名字,净衣派长老亲口,哪个不服?
只是别人听了去,都以为是个雅丽的姑娘。
一直到他认识那个姓名只有一个字的明教护法,他才知道自己的名字勉强还道是寻常。
他唤他,阿云。
忽然就从天边飘来,又忽然飘远了的不可捉摸的云。
初见是在万花楼,着嫩红粉黄一身的花娘拿红酥手执了他的手腕朝他口里倒了一杯绍兴花雕,他的舌头就闪着了,拼命地开始打结。
不是怕,就是不知该怎么办。
年关过去就满了十六,身架子壮硕得紧,但,没碰过女人。
师兄师叔都担心,不论怎么解释一心习武,终究还是被拉到红尘巷,花娘在台上学着剑舞,软香消红袖,一点剑气也无,让人难受。
眼里心里看的都不是女人,就有了无限尴尬。
“这样不行啊,阿落!”周师兄皱着眉说。叫个小娘过来坐他膝上,他差点跳起来——又被灌了一嘴的酒。
“师兄——”他喊,然后谄笑,“内急……”
慌忙夺路而逃,反手关门,里面一阵一阵莺声燕语的笑。
“唉!我这个师弟,小娘子们别笑,他夯得很,从未碰过女人!”
“咦?竟然如此——那!今夜是哪一个,吃童子鸡补身?”
冶艳得不忍听,他正经惯了,四更练武,日落而息,除了武功精进,与同门师兄弟豪饮好酒之外,不曾有半点绮念,便受不得这般的调戏。
想走,不知从哪儿走起,青楼的小丫头路过看见,他就脸红起来,那丫头捂着嘴笑盈盈地看他,叫他又赧起来,慌不择路地逃窜开去。
花楼包厢都是一样的。
只是门前一块小牌子,房名略有不同。
他夺路而逃到园子里,吹了半晌冷的夜风,终于觉得一张脸凉了下来,才走回楼里去。
伸手推门前还在想,怎么周师兄叫人吹这异域胡旋的曲儿?可是请了什么胡姬来起舞么?
结果却是开错了门。
他推开了别人的包厢门,看到了别人叫的成群的女人,看到了成群女人包围中的别人。
然后他把这个人错认成了女人,只因那人身边的女人,竟没有一个比他长得更好看的。
之后的之后,很长时间之内,他一直在想,那天遇到的那个胡姬,究竟是波斯还是大食人士?家中父母安在?兄弟姊妹几个?可能接受嫁到中原来的么?
自然,后来想了这么多,全然是因为当时想太少的缘故。
那房中一张红香软榻上,挤挤挨挨躺着坐着的都是衣物菲薄的女子,皆是一脸柔情中被惊吓的模样,唯中间那一个表情怡然,使一双金银妖瞳好整以暇地望着他,薄唇角透出一抹笑。
他看了满眼的胳膊大腿,雪腻腻地,吓杀人。
于是脸又烫得能化开冬雪,连连道歉,自己扫地出门。
从此日子便有些个儿变了。
那天爱读书的秦师弟园子里读书,是诗经·关雎。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想起那个胡女,想起她妖气纵横的眼眸,她银白的发是西域人特有的么?她的眉头那么淡,如烟似雾,面相极美,却又有些儿刚硬……
失神喝酒打了坛子,周师兄问可是牵挂了哪个花娘?他懵懵懂懂地点头又摇头。
花娘吗?能不能告诉师父?一颗什么都不装的心竟千回百转起来,忽然同师兄说:我想成婚了。
周师兄一双眼睛瞪得有铜铃大,看鬼一样看他。
“阿落,婚姻大事,千万慎重。”
娶她好吗?都说江湖中人百无禁忌,但师父要是多个做花娘的徒媳,大概还是会气得拿酒葫芦砸他一头包。
但鬼使神差地,他又去了红尘巷。
进了万花楼,那天坐他腿上的小花娘便腻过来,他结结巴巴地问她,你……你们楼里,可有个银发的胡姬么?
小花娘就变了脸色,上上下下地看他,冷哼道:“负心的郎唷!只当你那日走得早,心里牵挂了奴家,原来心尖儿上挂住的是别的女子。”
她不理他,他就又找了别人来问,都是一问三不知。
银发的胡姬?
黑发红发金发的都没有呢!
他不记得怎么走出楼去,只觉得流光溢彩的街上,灯笼看来也比往日暗淡几分。
“师兄,我想成婚了。”他回到屋里,跟师兄说完,就躺下来傻乎乎地看着屋顶。屋顶下面总有一块地方,灰扑扑的,用力看着,就好像要把人吸进去。
他找不着想要的人。
却在梦里见了。
她似笑非笑地,穿着那天穿的红的绸袍,银发垂肩,他躺在她腿上,就像那天有个花娘也躺在她的怀里,她银色的头发落在他的鼻子上,他用力忍着,不打出一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来。
后来他躺在那人腿上,那人的头发也真的落在他鼻子上,他吭地一声打了个喷嚏,那人就笑起来,眯着金色和银色的妖瞳,抚着他长满胡茬的下颌,一直摸到他敞开的领口里,轻轻撩拨。
我总是梦见你。
紫雨落对云说。
梦里我不敢打喷嚏。
明教护法手指上缠着丐帮青年黑色微卷的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他就接着说下去。
我怕把梦打散了。
梦迟早是要散的。
那人这么说着,吻了他一下。
紫雨落觉得云的眼里有一种他不明白的神色,他不知道转瞬即逝的是什么,只是他现在躺在云的膝上,并不是梦,他也就没有追问下去。
云的名字叫撒云。
撒,波斯姓。
他以为自己不会再喜欢上什么人了。
他今年四十,看起来只有二十岁。
十三岁那年,公子死了,他的心也死了,和公子一起葬在万花谷里。
万花谷的鹿会啃咬公子坟头上的青草吗?他不知道,他很多很多年没有回去了,那里已经没有值得他回头的人。
安史之乱之前数年,胡人已在中原散布开来,父母是波斯商人,路遇劫匪,死无全尸。
在那十三年里,他是公子养大的,虽然公子也不过仅仅大他七八岁而已。
公子一门都是万花谷中人。
万花谷对他来说没有太多值得回忆的,毕竟他有一双颜色不同的眼睛,一张轮廓明显的脸,还有一头妖孽一般猩红的发。
葬下公子的那天,他跪在坟前整整一夜,阳光照射在他的头上,红色的发退成了一头银白。
不会再有人要他了。
他知道。
这个世界上会温和地叫着“阿云”,然后手把手教他分辨不同草药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孩子们朝他头上砸的松果很大,很重,很疼。
然而也没有什么,反正心并不怎么疼,也就罢了。
那些指指戳戳的手也习惯了,遮掩不住的发和瞳让他很早就晓得自己和中原人是不同的,万花谷固然宁静,也已经不再是他的归属。
去哪里?
一时之间,天下之大,竟无处容身。
后来在天山时,明教同门倒都羡慕起来,尤其那些波斯血统的师兄弟,一脸羡慕地凑过来。
“泥得中原话说得听嚎啊!”
竟又负责教他们中原口音。
想来都是笑话。
原本,并不想上圣墓山,而是想留在中原。
只是公子那一套,似乎行不通啊!
万花医的是人,但医的更是心。
自己的心。
公子是这么说的,他不大,却仿佛明白天下所有的道理。
所以为了公子自己的心不痛,他去了战场。安史之乱天下乱成了一锅粥,人人仓皇逃命,连帝王家也不例外。
苍苍的马嵬坡冷冷地看着那个关于帝王之爱的大笑话,公子却在长安流民村忙碌到衣带渐宽。
其实,连万花中人也未必明白公子。
为什么不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不去治那些呻吟挣扎的士兵,心就会疼呢?
而心疼与身死,哪一个,更可怕?
十三岁的他,想不明白的。
他只是看见那个英俊的神策军官抓住公子银黑的缎袖。
“为什么救我?”
他对公子说。
神策与天策,本没有对盘的时候,大约这位军官也奇怪,为何天策营中的医师会伸出援手。
“天下性命皆一般,我只是个大夫,治病救人,本分而已。”
后来那军官好了起来。
天策神策,是正是邪,也无非人各有志。
那军官后来投了天策军,再上战场,便死在了他乡。
他去之前见了公子一面,赠一只玉佩给他,说是家传之物。
“谁知有无机会回乡,不如赠与有缘人。”
变成天策的神策再也没有回来,但公子当记得他笑眼弯弯,青春的面目上,尚带着稚拙之气。
公子或许是累死的。
又或许是病死的。
中原有俗话,将军迟暮红颜老,是最不忍看的。
公子死的时候刚过二十,狼牙军突袭,他正病着,却捉着一杆笔冲了出去。
“阿云,带他们走,不要回来。”
他在公子面前一贯是很乖巧听话的。
带伤兵们走,他懂,辛辛苦苦救回的性命,怎么能眼看着他们又死在敌人手中?但是,为什么不要回来?
后来他站在焦土中,看着死去的公子的时候,他想,大抵这吩咐,是因为公子不愿他看见自己死时的情形。
他的公子,才二十岁。
万花谷传信过来,让他回去行冠礼。
加冠之后,男子便是个成人,可以成婚了。
但是终究,公子的父亲没等到给自己儿子戴冠的那一日到来。
公子没有留下什么金银,但凡有些钱,他就拿去买了药。军中开销太大,很多药材用的都不是好的,便要公子补贴。
公子不在了,身上竟然只有一丁点儿碎银,只够雇一辆马车,将公子的尸身送回万花谷去。
公子的脸从来没那么白过,他身子本来不好,但是也没有白得好像一张纸。
一直到那个坟头垒起来,他才真正觉得公子不在了。
“不孝畜生,你这下子高兴了!”
公子的爹说了这句,便拂袖而去。
他觉得公子的爹本是想哭,所以才转了身。
医人,是为了治自己的心。
所以治那个摔在谷底受伤的小唐门,是因为公子不在之后,心空得太久了吧!
明教找来的时机很好。
他四处游荡的时候,明教在中原的眼线找到他。
他后腰上有一枚莲花印记。
你姓撒,你的父母不是波斯商人,而是我明教中人,他们均是我明教护法,身份暴露,为中原门派逼迫而死,只你幸免于难,他们死前留下音讯,我们十数年来,一直在寻觅你的下落。
我为什么要加入?
他问。
你不想有个地方去吗?
那位同门是个中原女子,轻轻笑着问他。
是啊,无处可去。
于是过了天山,看了终年不化的积雪,一路西去,走过死亡之海,上了光明顶。
教主陆危楼,仍记得当年为教舍身的弟子们,命人将他父母的遗物给他。
奇怪的是,丝毫也没有激动之感,只是留下,学了一身的明教功法,早晚课诵教义,善恶明暗敌我……没有一丝进到脑子里。
还是回了中原。
那年二十六,天赋过人,学成下山,空有明教护法之名,却不曾弘法传道,只是在桃溪的桃林谷地中隐居起来。
有桃溪狐闯进来,他喂了那小东西一块肉,后来常常一院子都是嗷嗷乱叫的狐狸,甚至揭开锅,会发现有团在里面睡觉的睡眼惺忪的狐。
这样的狐,如果对它温和,它就黏上来,像狗一样亲热,但是它若是觉得疼痛,便要拿牙咬你,凶狠异常。
唐莫离就是这样。
唐门擅机关术,与万花交好,门人习惯以风力机关在天上飞,飞不好就吧唧一声掉下来,轻则伤筋动骨。
唐莫离掉在他的院子里,摔断了一条腿。
他开门,看见这个少年躺在摔碎的风筝旁呻吟,就把他抱进来,治好他。
然后他就不肯走了,就像院子里得不到肉却也要坐在锅台上的桃溪狐。
有些缠人,有些烦,自己一个人久了,不习惯多一个人的扰攘。
但是又想,自己十来岁的时候,公子是否也要习惯自己的扰攘呢?
所以唐莫离到底还是留了下来,吃他的饭,喝他的茶,睡他的床,偷走他用的西域熏香,问东问西。偶尔出去游走修炼,又或者门派中有事,也是过几天就会跑回来。
有一天未睡得很实时,发现唐莫离偷亲他的面颊。
“云,楞个,我长大了,就娶你。”
他失笑,唐莫离才十一岁,比他失去公子的时候还要小。
“我娘说得,喜欢哪个姑娘,豆要娶人家进门。”
他又不是姑娘。
唐莫离当然也没有来娶他。
唐莫离的爷爷死在枫华谷,父亲死在拔除明教据点的行动中,除了他,家里剩下的只有满怀仇恨的女人。
唐莫离喜欢在他房里乱翻,所以那天他翻出他的圣火令时,脸上的神色冰冷得冻结。
那时在一起已经有三五年。
唐莫离长得很高了,仍爱说娶他的笑话。
是笑话。
因为发现圣火令之后,唐莫离突然发难,用机关匣砸断了他的右手,夺门而出。
此后他再没有见过唐莫离,养好手用了半年,半年里唐莫离没有一次来这个总是会来的小木屋。
所以他也走了,桃花溪湿气太重,受伤的手会一直很疼。
“我想娶你。”
没想到第二个对他说这句话的人,是个丐帮弟子。
唐门丐帮,枫华谷之战为明教重创,明教是他们的死敌,从此不改。
这次,是不是会折了左手?
撒云站在驿道上,被打得鼻青脸肿的马贼从他身边哭天抢地地跑过,眼前强壮粗犷的丐帮青年反复地搓揉着鼻子,一张脸涨得通红地,问着古怪的问题。
“你我第二次相见,我是谁你都不知道,兼之男女不分,便要求亲了么?”
他捋开戴着的兜帽,看那个丐帮青年的眼睛瞪得又大又圆。
丐帮的人最喜欢喝酒。
所以经常是喝晕了看不清的吧!
撒云不知道紫雨落那天闯进去看的时候到底看了什么,他明明敞着袍,露着胸,而他还能把他看成个女人,殊然怪事。
当然,这比不上路遇打劫出手相助,接下来第一句话就是求亲更怪。
“你是个男人!?”
丐帮弟子紫雨落,是个连敷衍都不会的家伙,花娘们最厌这样的男人,不懂逢场作戏,不识风月,千万般手段使出来,对面都是根木头橛子,叫人好生地挫败。
没有唐莫离以后,他就到了杭州,杭州的花娘是美丽的,温柔乡虽是销金窟,却不是对他而言。
花娘们爱他,他作曲儿给她们奏,教她们跳胡旋,他身上香,会做各种异域的饰品,还能请人捎来火钻和戈壁玛瑙的珠子。
她们贴过来,不要什么钱财,只是因为呆在他身边肆意愉悦,又或者,除去表面浮华,都是淡漠空寂的人。
他不隐居之后,就成了杭州当地的明教首领。
隐也无用,江湖无处不在,恩怨逃不开,就算只有一间房,两个人。
“我是男人,也是明教护法。”
撒云看着紫雨落的眼睛比刚才更大更圆,忽然愉悦起来。
“我不需要你救,也不能嫁给你。”
紫雨落发出一种吭哧吭哧的声音。
气急败坏吗?是否觉得受骗上当?都是这丐帮青年自己的错,在他看来,只觉好笑。
于是他从他身边走过去,这个小小的插曲,让他的右手有些疼痛,当然,又或许,只是因为要变天下雨了而已。
然而紫雨落捉住他的手。
他的左手。
“执……执子之手,与子……与子偕老……”
他霍然转头,紫雨落浅褐色的眸子里,是他银发妖瞳的异域面目。
诗经·邶风·击鼓。
他不像个读书人,哪里学来?
紫雨落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想的。
他知道这句话是男人对男人说的,知道是战场上的同袍情谊。但是他就是忍不住要说,我想啊,牵着你的手,白头到老。
“你知道前一句是什么吗?”
阿云那时是这样问他的,他摇头。
本来读书也不多,虽然识字不少,但都看的武学秘籍。
打狗棒法倒背如流哩!诗经就只是听听而已。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无论生死离合,与你以此为誓。
那天朦朦胧胧地下着小雨,那人的银发上细细的都是珠点,银白的眉头挑起,金色的瞳中是他,银色的瞳中是他,都是他那张愚蠢又涨红的脸。
忽然就想要永远,一生一世,一辈子。
情之所至,无需缘由。
“我知道你是男人,我是丐帮,你是明教,和我一起吧!我会照顾你,可能你也不稀罕,但是我会尽量做好。”
这些话简直不像自己说的。
但记得一点,捉着的手,怎么也不能放开,似乎一旦放开了,就再也捉不到。
“你叫什么?”
“啊?”
“你的名字,我还不知道。”
“哦……啊!是!我叫紫雨落,今年十六岁,杭州人氏,丐帮净衣派九袋长老门下,排行十三,家中父母不在,没有兄弟姊妹,上次去花楼是第一次,师兄带我去的,我没有留宿……”
他恨不得把几岁尿床都说出来。
“行了。”
那人抬起右手,抚了一下他的脸。
“我叫云。”
你太小了,才十六岁。你不曾恋慕过哪个女子,又没有长在寻常人家,没有父母教导,没有兄弟姊妹环绕,所以你以为,这就可以白头到老,你错了,一切不过是恍然一梦,你以为的,到最后总不是真的,人生哪里有想怎样就怎样的道理?你我皆是男子,只是我这张面目惑了你的心,待到肉帛相见,逃走的是你。
不,不是。
为什么说不是?
我不知道,但,一定不是。
女人男人,他都有过。
唐莫离走了以后,他到杭州,以胡商身份开了个绸布庄和首饰铺。
什么都想试试看,或许是因为唐莫离,男人和男人怎么做?不是好奇,只是觉得,废了一只手,从此只能挥左手弯刀,总应当试过,才算值得。
那男人和莫离长得有些像,酒楼外遇到的,大抵是喝多了,看着他眼睛就不会转。
那件事,有些痛。
从身子里面散开,又凝到右手臂上。
第二日起来,男人满目爱恋,却走得坚决。
他是钱庄大公子,不日将要成婚。
一见成迷的,又哪里有什么白头?
撒云眼中的紫雨落,就是刚离了窝的小狗,看见一个好看的人,就觉得人家要善待它,跟上去,求一生一世。
可这人若是个恶人呢?
恶人把小狗带会自己家,拿好吃的好喝的给它,等它摇圆了尾巴,觉得自己是这个家里的一员,再打开门,一脚将它踹出去,从此关上门呢?
撒云经不住要想。
这条狗,会不会反噬这恶人?
紫雨落坐在椅子上,觉得自己的屁股不是屁股,腿也不是腿。
明明只是普通的红木椅子,坐着就好像下面有一百根尖刺,叫他坐立难安。
哗啦的水声灌进耳朵里,撒云说,我去沐浴,你等着。
鼻子一热,两管血淌出来,咦?最近没有吃什么大补气血的药,怎么会?
忙不迭用手背去拭,擦不干净,只好仰头朝天。
撒云披散着湿漉漉的发,出来看见满脸是血的紫雨落,几乎以为方才沐浴的功夫,屋里上演了一场刺杀戏码。
而丐帮青年还在用手在脸上乱擦。
走过去,捧起他脸来,手指摁着他脖颈上止血的穴位。
“青年人,气血旺健,你都想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你说话怎么像我师父?”
“我今年已过不惑。”
“四……四十?”
他捧着的那枚年轻的脑袋,傻乎乎地问。
“是,我可以做你爹了。”
他坏心眼地说着,忽然就笑得无法自控。
“你……你有儿子吗?”
丐帮青年一脸认真地问他。
“尚未娶妻,如何生子?”
他也一脸正色。
“我……我不在乎没儿子。”
紫雨落说。
“反正我没有爹妈要抱孙子,我想好了,以后收徒弟就行。”
鼻血已经停了。
撒云用指尖沾了一点血,嗅嗅,随手抹在紫雨落的脖颈上。
“你脏了,来洗洗。”
他牵着他进去,竟然不是浴桶而是个专门的房间,修了一个热水的池。
紫雨落不好意思地脱了衣,噗通跳进去,只露出一颗头。
水很香,上面有红的黄的花瓣。
平日都是打井水冲洗,没洗过如此有格调的澡。
“我……我就好!”
然而撒云站在池边,拉开他绸袍的系带。
“你……你……你……”
舌头又大了起来。他眼看着那人的袍子掉在地上,一丝不挂地站在他跟前,然后一步一步地,走进池水之中,走到他身边,半站起来,露出平坦白皙的胸。
水也是乳白色的,荡漾着,胸前的红樱便时隐时现。
“好好看看,我是男人。”
紫雨落也搞不懂,自己是怎么会也跟着站起来,还挺起坟起的傲人胸肌,跟阿云说:“我也是男人。”
就好像他搞不懂,自己说了这句话之后,阿云就笑得前仰后合的原因。
他觉得自己在阿云面前永远是懵懵懂懂的,懵懵懂懂地就牵了手求一个白头,懵懵懂懂地进了人家的房,懵懵懂懂地吻起来,抱住了,懵懵懂懂地掀了帐上了床,溺在那副妖娆的身子里。
云自然是个男人。
男人也可以这般妖娆,是第一次知道。
云的腰紧而且韧,线条瘦极,连胯骨也描出来,手扶上去,却又腻滑得不想丢手。
来吧来吧,阿落。
做了,就别再想着什么天荒地老,被翻红浪,明日醒来也是如梦一场,你回去做你的丐帮弟子,喝酒吃肉,忘了这扬州城中有个银发的明教护法,忘了诗经里那些隽永又不切实际的语句。
过你的日子,阿落。
他本来在吻他的身子,他不懂调情的法子,只会按照本能去做。他吻他的胸,觉得身下白的身子弹起来,像柔软的鱼。
然而他听见他这么琐碎地说着,右手轻轻抚弄他的耳垂,他就弹起来,把年轻的如刀的眉头拧紧。
“不要!”他很坚决地说,“我不要!”
云用手肘撑起来,身上印着零落花瓣一般的的吻痕。
“那你要什么?我的命?”
那银发的明教护法这么说的时候,浅浅的笑容里,透出一股异样的惨然。
“为什么这么说,我宁可自己死。”
人总是在事后很多年想起当初的事。
发现后来发生的种种,原来一开头便埋下隐忧。
草蛇灰线,最终都会聚到一起,叫你明白什么叫做因与果。
一如云的话始终一语成谶。
被自己师兄师父逼到悬崖,在自己的性命和云的性命中二选其一时,他才知道有的事情从开头就知道结果,只是自己太年轻,看不清。
而看得太清楚的云,那时候就应该预料到了最终。
十年后的唐莫离问紫雨落,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要伤他,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会一去不回头,等到他已经死了,我才回来看看他的坟?
因为我恨他,他为什么偏偏是个明教的人,其实我一直都知道,只是没有找到圣火令,我不愿意承认,只当他是个普通的西域人。
然而最终我还是找到了,所以我恨他,我恨我乃是绝不能爱他的,所以我走了,我知道如果我留在他身边,最后就像你一样,到底是要了他的命。
我打伤他,因为我不甘心,我要他一辈子都记得我,看到他的右手就绝不会忘了我,我是不是非常狠。
但是我们唐门的人,对自己才最狠。
你知道么,我没有成婚,也不打算成婚,我试过很多毒,没打算留后,也没有女人。
他到下雨天,右手就疼,是么?
可我的心没有了,疼不疼呢?
现在你也知道了,这种疼的滋味。
你为什么不离开他呢?你离开了,他就不会死。
我真想杀了你啊!你这个蠢材。
是的,他是个蠢材。
他太蠢,才会以为只要两个人在一起能够愉快,一切就都不会是问题所在。
他太蠢,才会以为云并不爱他,至少不像他爱云一样。
他太蠢,才觉得云永远是云淡风轻的,想要飘走就飘走,就像明教的隐身技,在两个人有些争执的时候,云会忽然从他面前消失。
他太蠢,才会觉得在悬崖上,云会等着他来抉择,却不知道从那日云问出那句话的时候,云就已经选定了自己人生的结局。
他太蠢,才不明白自己这种执念的爱,到底是把云拖进了不可化解的仇怨之中。
云在他面前是旖旎得难以置信的,就像被雨水打湿了的绸一样。
他的身子里泥泞而且炽热,吮着他,压榨着他。
他尾骨上方的莲花绽开时妖异非常,云说你可知道一种花,开在黄泉边,叫做曼殊沙华。
我愿意为你死,云,我愿意。
曼殊沙华,如果它那么美,就为我引路吧!
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不会负你。
要是我死了,让我死在你怀里。
云坐在他身上,身子起伏着,垂着眼眸,银色的睫轻轻颤动。
“说什么傻话?”
他浅浅地笑。
哪怕情至深处,体股交叠,云不曾说过浓烈的情话,那个妖异到美丽的明教护法,似乎从来瞧不起这些浓情蜜意的语言,时时刻刻嘲弄地听着。
然而到了最后的最后,他才知道有的话,说一次就够了。
就像云说,你知道前一句是什么吗?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人总是有生死有别离的,我跟你起了誓,就不会忘记。
在悬崖上,他跟师父下了跪,求师父放过他和云。他知道云的武功很高,自己也不差,但是在群情激愤的围攻之下只有死路一条。
他求师父,宁自己死,放过云。
师父只有孽徒两个字,他雪白的胡须在风中颤抖,显然已是气急。
天山顶的雪,终年不化。
云说起这件事的时候,他说,那么把天山顶上的雪拿到中原来,岂非珍奇?
云笑着说,天山顶的雪不化,是因为它还在那儿,若是离开了天山顶,它就化成水了。
他本来不应该去攀那朵云。
不应该留住他。
但是他留下了他,云就不再是云,只能变成雨,落在地上,失去踪影。
云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他做这一切。
之前一场逃亡,他就这么看着他,被同门追杀,逼到一线。
云什么也不说,所以他的师兄弟愤然地道,你护着这个明教妖孽,你看他可有半点儿与你同仇敌忾的意思么?他连维护你也没有,阿落,你醒醒,看看你到底是在护着怎样的一个人。
是啊……
云是怎样的一个人呢?
他迷茫地起身,望着云。
我说过,宁可自己死的。他喃喃自语,不曾忘记第一次两个人同床共枕时的承诺。
云又浅浅地笑了,就像两个人在一起时,不论他说什么做什么,他总是这样笑,有时亲亲他的额,他的鼻梁,他的下颌,他的脖颈。
只有这种肌肤相触,他才能稍微地肯定,云乃是喜欢他的,不然不会这样与他相处。
然而他好像仍然一直都不懂得云,他到底是怎么看他的呢,比如这一番亡命的追与逃。
紫雨落肯定自己是爱这个人的。
但是云,又是怎样?
他得到了答案,那一天。
云淡淡地笑着,一掌拍向他的心口。
日系内功,十二分的功力,金芒夺目,几乎要瞎了他的眼。
有一次他制服江湖肖小,被人撒了一把毒在眼睛里,虽然能好,但是那几日一直带着眼罩。
他恨不得自己真的瞎了,因为那几日里云前前后后地照顾他,到哪里也牵着他的手。
甚而在床上,云素来是随他来,那几日却是反客为主,欺他看不见,便啃咬他的脖颈,一路下去,咬到他的乳珠上,又捆起他的手来,不许他动。
他看不见,摸不着,只知道自己在云身子里,一切都被云操控着。
心中却软化成一滩春水,仿佛觉得云,也是那般的喜欢着自己。
然而一旦好了,云就不那么主动了。
他想再来一次,却不料这次是云来伤他。
习武之人,警觉总是比常人高的,他还没想明白云在做什么,手上已经动了。
降龙十八掌,拍出去便是千钧之力,云仍笑着,二人手掌对上,他感到手上传来的感觉,是骨骼断裂之声。
金光在他击中的瞬间消失了。
云硬收内力,又受了一掌。
唯一好用的左手,已经骨骼尽碎,而他的掌停不下,直冲至云胸前。
我们明教轻功飞得很高,有时候觉得自己像一只鸟。
云说。
云飞出去,像一只漂亮的红色的鸟。
万丈悬崖……
那你要什么?我的命?
云问他。
他扑出去,抓住云的右手,但是云的两只手都不能用了,他的右手没有力气。
“放开。”
云说。
血从他的嘴里喷出来,顺着他雪白的脖颈流淌下去。
“你这个愚蠢的丐帮弟子,我至始至终不曾爱过你。”
他迟疑了一下。
就一下。
云聚起最后一点内力,甩开他的手,滑了下去。
他的手很痛,而且麻了。
他的手里没有云。
云最后说了四个字,用只有他能够听到的声音,笑着。
“不要回来。”
不要回来,公子是这么跟我说的,我想他不愿意让我亲眼看到他死去,甚至不愿意让我看到他的尸首。
我还是回来了,看到公子的时候,我觉得他还活着。
但是我叫他,他不应我,我摸他,他不动。
我心想我要怎么办呢?
我带他回去,他们埋了他,我才知道,他真的死了。
我没有听公子的话。
云说。
紫雨落也没有听云的话。
他去了山崖下。
这次没有任何人来阻拦,因为他们知道已经死了的人,终究不会再带走他们的师兄弟和徒儿了。
云的尸首不可能十分好看。
没有伤的只有他的脸。
紫雨落抱着云已经冷去的尸体在山崖下坐了三天。
他不再是个孽徒,而是一个爱上了没有心肝的明教护法的笨蛋,令人心生同情。
没有太多的处罚。
该死的已经死了。
紫雨落仍然是师父的接班弟子,他只是从喜欢和同门一起喝酒吃肉,变成一个人独酌。
那天在长安酒肆里,有人说起天山不化的雪。
紫雨落走过去拍拍那人的肩。
想看就去天山吧,雪离开了天山顶,就不再是天山雪了。
他爱了一个人。
他害了一个人。
身死疼,还是心死疼呢?
到底紫雨落还是不懂,是不是应该在相遇的时候,路过就好呢?
然而他十六岁那年,到底是牵住了那只手。
生死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办不到也罢,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不会负你,如果有曼殊沙华,让他为我引路吧!
他至少明白,云若是停下来,就是爱上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