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网3】[佛唐]莫失莫忘(完结)
(图:崔建国摄影/僧人)
1、浮生
明见遇着唐莫离,是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冬日。
唐门刺客是举世闻名的,明见不知道原来他们也光天化日地做活。
唐莫离站在死人堆里,面前一个飒飒空转的机关,已没有箭簇从中放出。
唐莫离穿着一身白,就像白的雪地里开了一朵血色的花,花中心又有一根雪一般的蕊。
他脸上染的血落下来,滴在唇边,就伸舌舔了一舔。
然后问他:“和尚,你跑到这里来干嘛?”
唐莫离唇红齿白,生得一张白里透红的童稚脸孔,明见一看之下,却便知此人魔心已生。
“阿弥陀佛,施主,我只是想安葬他们。”
明见温和地回答着,如玉的手在胸前合十,微微行礼。
然后他就招惹了唐莫离。
唐莫离在这个地处偏远的庄子里装了无数个机关。
还有一门千机弩。
他接的活儿,一贯是要求灭门的,男女老幼,哪怕婴孩,不留活口。
十一岁那年,他遇到一个叫撒云的明教护法,那人救了摔断腿的他,却是唐门的敌人。
爷爷和父亲都死在明教手中,唐门上下与明教,从来不共戴天。
他骗了自己几年,一直到找到撒云藏起的圣火令。
然后打断了撒云的右手,转头而去,再也没有见过这位明教中人。
这位……他深爱的,总是淡淡笑着,浅浅说着的男子。
此后,他入了暗杀堂,不问因由大开杀戒,转眼便成了带队队长,专研机关用毒,甚至不惜以身试毒,某一次他身中剧毒,醒来得知自己从此无法与女子生育后代,却也从此容颜不老。
前一年,得知撒云的死,已经距离撒云死去有整整十年。
他到扬州上了一次坟,见了一次撒云为之舍命的丐帮男子紫雨落。
(撒云与紫雨落的故事,详见丐明同人《天山雪》)
随后他便回来唐门,杀杀人,喝喝酒,便也这般地过。
今年,他三十七岁。
本来就是娃娃脸,岁月于他身上并无痕迹,看来不过十五六而已。
这年的冬天很冷。
这个庄子很偏。
他刻意等到过小年这一日,庄人齐聚,才痛下杀手,为的就是一网打尽一个不留。
然而一个和尚闯进来,穿着青色僧衣,红色袈裟。
他心神一紧,杀意暴涨。
然而那和尚说,我只是想安葬他们。
唐莫离的心放了下来,他三十七岁,至少二十年行走于刀锋之上。暗杀者,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让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他人心中意图的真假。
“和尚,他们是你的亲故?”
“回施主,贫僧并不认识他们。”
“那么,你为什么要埋葬他们?他们的亲故往后自会动手。”
“施主真的有给他们留下亲故吗?”
那和尚抬头,落在唐莫离眼中的面目,俊美无铸。
那双眼就像潭水,静,而且透彻,直直地望着他。
这里不只是个庄子,也是一伙马贼盘踞伪装的山寨。
刻意开在僻静之处,偏偏又有小路沟通官道。
遇有人上门投宿,便将之杀死,金银财宝掠夺一空。
真正的食人窟,看来便是和和美美热热闹闹的居所,除掉此等武林祸害,便要斩草除根。
他当然不会给这些人留什么亲故。
三里外查探的岗哨,也被他手下的人清了个干干净净。
大雪一下,按他估计,少不得到大年方有人会发现这庄子已被屠戮干净。
或者,是开春。
“没有。”唐莫离笑起来,漂亮的娃娃脸,笑容无匹清纯可爱,一如阳光少年。
“人已经死了,今生恩怨散去,便让他们入土为安吧!”
和尚大步走过来,灰色的僧鞋踏在鲜血浸染的雪地里,咯吱咯吱的作着响。
唐莫离看着明见把死人一个一个叠起来放在园中车上,又一车一车地运到外面不远的谷地里去,然后用手中的铜质僧杖挖开坑穴,一个一个地将那些人埋葬。
唐莫离干脆坐在一枚大石上,晃起脚。
他的年岁停在十八,本来又看来小,这样做的时候,便也没有丝毫不妥,反到有些童真之感。
只是那些人统统死在他的手里,百十来号人的尸首是他一手造成,便叫这看起来的少年,险恶得可怖起来。
埋百十来号人,非常耗费精力。
和尚只是干了半晌而已。
唐莫离停住了脚的晃动,眯起有些孩子气的双眼。
冷光凌厉。
被发现,就要杀死发现者。
这是暗杀的准则。
他本打算杀了这无端端撞到网里的和尚,却发现对方的修为已深沉似海。
可怕的是,他看来不过三十。
一人对一人,加上机关,未必能赢。
武僧对皮骨肉体的锻造,非其他门派所能相比。
“和尚,无亲无故,为何非要埋他们?”
他走过去,侧着腰,探进双手合十喃喃诵念经文的明见视线之内。
明见只是念经,经文一旦开始了,就要诵念完整,停下来,应超度的灵魂便要生怨念。
得不到回答,唐莫离的心就暴跳起来,伸出手指去按那不停歇的唇。
明见微动,唐莫离摸了个空。
手指从明见棱角分明的面颊旁掠过,落在冷冷的风里。
唐莫离和明见战了一场,又或者不算,唐莫离追,明见躲,最终让他诵完了经。
南无·阿弥陀佛。
念完的一瞬,明见不再躲闪。
唐莫离的手指摁在他因为云游四方而有些干裂的唇上,又倏地收了回来。
“施主,不念完,死去的魂魄便躁动难安,请恕贫僧方才不答之过。”
唐莫离皱眉,他觉得自己有些不高兴,他不喜欢这和尚的眼,纯净如无根之水,坦坦荡荡,又让他想起看过的海。
他喜欢看那些机关算尽的,精明发亮的眼睛,那往往是他要杀的人,眼神闪烁,隐藏着诸般丑恶脏污的心思,杀起来,毫无疑虑,愉悦非常。
唐莫离至少起过五次杀心,在和明见第一次相见的时候。
如果不是因为衡量过确实未必杀得死明见,又或者落得两败俱伤的下场,唐莫离会果断下手。
其实他有毒,但是他却不想用毒杀死这个和尚。
他不喜欢他的眼睛,却也不愿意那双眼中有迷离。
唐莫离对上明见的时候,总是这样矛盾而反复。
一时想做,一时又不想。
然而那一日的明见对唐莫离说:“贫僧在远处看见血光冲天,便过来一看,葬这些人,是贫僧与这些人的机缘。”
“机缘?”唐莫离笑起来,纯洁的笑颜中冰冷凝结。
“我以为佛门人心慈,见我杀了这么多人,你似乎不奇怪。”
连脸上都这么安静,着实讨厌!
“这些人被施主杀,也是这些人和施主的机缘。”
回答很好,很巧妙,但是令唐莫离火大,因为这和尚的态度,看来就仿佛世间一切他都清楚明白,毫无疑虑。
怎么可能?不过是个和尚,头上九个戒疤,还能烧通灵识,上达天听?
所以唐莫离笑吟吟地问明见:“那么和尚,今日我与你,又是怎样的机缘?”
2、尘缘误
明见之所以叫明见,因为他的通透,自小已惊吓世人。
生来时便有种种异象,双手合十降世,不如所有婴孩一般啊啊发声大闹。
张开眼看世间那一日,他看了一眼父母家人,便又阖上双眸,流下两行清泪。
这般异状,便在小小乡村中传播开来,不日便有佛门中人上门,劝告将这有缘的孩子送入山门。
那一日开始,他便是人尽皆知的罗汉降世。
不足百日,已被方丈收入门下,成为方丈关门弟子。
慧根早种,四岁时已在与师叔辩经,十三岁在长安开坛讲经,已是禅师之身。
二十岁时候,便成山门首座,将来的方丈,必定是他无疑了。
随后便是长达十年的云游,他今年刚到世俗男子而立之年,却已行遍神州,看尽了世间人物风景,将要回到山门之中了。
只是,没有想到,会遇到这个人,提了这个问。
他不曾被人问倒过。
佛门佛法,顿悟禅机,无处不在。
然而那个人身在魔道,却问他这个佛门中人,我与你,是怎样的机缘?
世间,人与人。
萍水相逢聚便散有之,牵牵绕绕一生一世有之。
他见到他,是机缘。
然而,会是怎样的?
明见心头一窒。
一缕妖娆魔心,仿佛越空而来,弯弯绕绕地抚着他的胸口,细细柔柔地探了进去。
生而为人,是劫。
人有七情六欲,爱恨悲欢,怨憎会苦,求不得苦,苦苦苦,为人便苦。
佛法高深,令人自此间有拔脱出来的可能,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之中——罗汉转世,为何为人?
“明见,好徒儿,师父恐你今世为人,或是因果所至,叫你在人间历经劫难。”
原来,果然是劫数难逃。
明见静静地,用如静海的眼眸望定唐莫离。
“贫僧,不知。”
“你也有不知道的?我以为你会说点什么,糊弄于我。”
唐莫离心头微颤,和尚有不知道的事,他应当愉快,却喜悦不起来,只能刻薄。
“出家人不可打诳语。”明见面色不变。
远处响起三短两长的呼哨,唐莫离知道那是同门召唤的讯息,若不趁此离开,自己回去便要添门人的麻烦。
“你叫什么,在哪一座寺院?不要骗我,你方才说了,出家人不打诳语。”
唐莫离有些急促地道。
“贫僧法号明见,在小慈恩寺修行。”明见轻声回答。
“我会去找你。”
唐莫离说。
然后他祭出巨大风筝,飘然而去。
阿弥陀佛。
明见看着唐莫离的身影消失无踪后,轻唱一声。
我佛,你将要给我怎样的劫?
3、破戒见性
唐莫离把玩着手中一个小小的丸子。
丸子看起来是柔软的粉红色,仿佛唐家堡的小女孩儿们辫梢上的绒球。
然而若是捏开撒出,便可以叫人瞎了双眼,瞳孔变成可怖的青白。
再行几步便可以进小慈恩寺,要不,就这么废了那和尚的眼。
让他不能再那样看他,无所畏惧,静得让他要发起火来。
又或者……
唐莫离掏出小巧机关戴在指上,手迎风一招,指尖冒出凌厉弯甲。
就这么掏出和尚的眼珠子,留两个血糊里拉的洞,看他怎么还能叫:明见。
然而有探头探脑的圆脸小沙弥跑出山门来冲他行礼。
“阿弥陀佛,施主可是来自唐家堡?”
唐莫离停下脚步,点点头。
“施主请随我来,明见大师在等您。”
不过三十,已是大师?不过这个和尚修为厚重,却又未必担当不起。
唐莫离跟着小沙弥,穿过安静禅寺,重重僧院,一直走到后山,过了一座吊桥,才见一所小小的木屋。
木屋有些让人意外地藏在一片桃园里。
初见是冬,如今却已经是四月,山寺高寂,桃花竟是始盛开。
灿若云霞的桃花并不入唐莫离的眼。
桃溪的桃林更美,撒云住在那儿,那个波斯男子,金银妖瞳,美得与桃花相得益彰。
撒云……
若当初自己舍了唐家堡,舍了杀祖杀父之仇,和他一起……
不,没有如果。自己不是那样的人,自小性格果决坚狠,他清楚世仇之恨,绝不会有好下场,就算倒回十余年前,十五岁的自己,仍然会打伤他,夺门而出。
这便是唐莫离。
他手中暗扣着粉色药丸,目光冷厉。
“施主。”
木屋的门被打开了来,只穿一席僧衣的明见站在那里。
“施主要杀贫僧,便请动手。”
明见微微行礼,静静地望着他。
唐莫离把药丸丢进袖袋,下一秒,人冲过去,弯甲划开明见的僧袍。
只是一瞬,淬毒的冰冷已紧贴在明见的肌肤上,甚至能感到一脉一脉传来的男人的心跳。
心跳的频率并没有变快,明见的眼眸中,丝毫不起波澜。
唐莫离挫败了。
他,喜欢杀人。
喜欢感觉那些人的恐惧,那些眼神,失去生命的瞬间,害怕到骨子里。
“我知道你根基深厚,但是再强悍的体质,也不过是延迟毒发身亡的时间,我唐门的毒,不是绣花枕头,你不怕?”
唐莫离觉得烦,因为被他顶在胸膛上要杀掉的那个人,似乎不如要控制好弯甲不划出血迹的自己累。
为什么这个和尚总是这么一脸淡定?死,不怕吗?和尚也是人!
“施主要杀我,始终要杀我,早一些晚一些,在这里或在别处,施主终究能杀了我。贫僧不是不怕,只是怕而无用,也便无所谓怕。”
“你可以杀了我,如此近的距离,聚力一击,死的或许是我。”唐莫离觉得越来越累,侧了一下身,靠在明见右边胸上。
“贫僧与施主无冤无仇,就是有冤仇,也是俗世中事,佛门弟子当放得下。”
明见轻轻地说着,他比唐莫离高,鼻息便拂动了他额旁溜出来的发。
唐莫离觉得更加累了,他收了弯甲,指尖却有一根银针。
银针无毒,这次他毫不犹豫地扎下去,越过肋间,直入胸腔。
无毒,不表示没有粹药。
噬心针,唐门拷问的独门手法,那种药无毒,却让人有万鼠噬体千刀万剐凌迟之痛,轻易没人能够撑得住,甚至有人在这一关咬舌自尽,手法精妙的,插在心上,更是痛不欲生。他不想杀和尚了,觉得没什么意思,却又不甘心。
那双眼睛让他不甘心。
那些话让他不甘心。
无冤无仇就不能杀人?他和那些受委托杀死的对象也是无冤无仇的,这世道便是这样,你强,你活着,你弱,你活该死去。
而如今,和尚强,他弱。
他拿针插他,他却不遮不挡。
为什么?
唐莫离皱眉,他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倚着的身子在银针入体时已颤抖不已,他手指微动,针已入心。
终于,平静的心跳已成乱象,啪嗒一声,一滴汗落在唐莫离持针的手背上,又滑落下去。
汗是冷的。
是怎样的痛?
唐莫离对人用这招不是第一次,但揣测那疼痛,是第一次。
他抬起头来,想看明见的表情,会是狰狞可怖的吗?那双眼中会有痛恨?抑或痛苦得扭曲成团,和他针下这颗人心一样?
然而他发现明见也正在低头看他,满面大汗,仿佛水里捞起来的一样,七窍边缘已丝丝缕缕渗出血迹,与汗液混在一起。
然而明见的眼神仍然清澈。
他的嘴唇因为疼痛紧紧抿起,琥珀色的眸中有一些别的情绪。
悲悯,他,竟然在可怜他。
唐莫离怒火冲天,他拔出针,一掌拍在明见胸口。
唐门虽好用毒用机关,但内功修为却也不弱,毒性内功更叫人受袭之后痛苦加倍。唐莫离一掌十二分力拍实,竟感觉不到丝毫抵抗,顿时大惊,将力量硬生生收回来,渡到另外一只手凌空拍出,木屋顶上便多了一个大洞。
明见被拍到墙上,随即喷出一口鲜血,唐莫离恨道:“和尚,你可怜我?”
明见轻轻摇摇头。
“施主……苦海无边……”一句便是一口血。
“找死!”
唐莫离操起丸药,身体瞬移到明见眼前,欲将丸药掐开撒出,废了他的双眼。
然而那双因为疼痛而血丝密布的眼中,却仍然是一派纯然静谧。
不问他为什么要杀他。
不问他为什么要伤他。
甚至不恨他让他痛苦若厮。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唐莫离找不到答案,身上内力暴乱,竟连束发也被崩断,一头发散落下来。
“为什么?”
他问,竟忘了要问什么,只是三个字。
“放下吧!施主,苦海终将渡。”
为什么他好像笃定了自己的问题,为什么他轻易可以回答,为什么这世间事百般无解,在他这里却好似一切有法?
为什么遇上撒云,为什么爱上仇人,为什么下不了手,为什么能忍住终究不见,为什么撒云不明白自己的苦心,到底爱上一个和明教有仇的丐帮人,为什么撒云愿意舍弃最宝贵的性命?
为什么自己会喜欢杀人,为什么会问这个和尚机缘,为什么放过和尚,为什么上山找他,为什么想杀他,想得心头绞痛,却又下不了手?
“如何渡?”他冷笑。
“我渡你。”
明见第一次在唐莫离面前笑,满身鲜血,单手在胸。
“阿弥陀佛,施主有心,贫僧渡你。”
唐莫离愣怔地看着明见口吐鲜血,倒地不起。
他问了他什么?他就要渡他?这个和尚,到底是什么人?
小慈恩寺的明见大师失踪了。
听说这次,是悄然遁出去云游。
小慈恩寺的大家都觉得古怪,明见大师云游十年才刚回山门,怎么又出去了?更古怪的是,他自从回来就将住处搬到后山,说是要等一个唐门故人,后来故人来了,大师就不见了。
首座不是别人能够随便谈论的,况且方丈大师命任何人都不得去后山探看。
过后不久,也就不了了之。
成都附近的一个镇子上,两日后,悄无声息地来了一辆马车。
马车里的人租了一个院子,同样悄无声息地住了下来。
看着躺在床上的明见,唐莫离的心很乱,他很久没有这么心乱,除了离开撒云以后那段时间之外。
空气中还带着淡淡的霉味,房屋很久无人居住,略有一些寒湿之气。
着人临时准备的被褥并不舒适,最近成都多雨,被褥都湿得很。
佛门修炼多是元火之气,明见身受重伤,显然,湿气对他的身子是有所害的。闭上眼的明见,被褥下的身子轻轻地抖,面上苍白一片,唇色暗淡。
他会死吗?就这么死了算了,省得他来杀他。
唐莫离转头,又忍不住将头转回去。
他自小受的教养,便是你付出一份努力,有一份回报。他对这个和尚付出过什么吗?他如何毫不介意可能死在自己手中?
他想不通,带走明见的时候他就想不通,到了今天仍然想不通。
他细细地看着明见,他的眉眼口鼻。
这个和尚若不是和尚,便要叫天下红颜含羞。那般的俊朗,要是有头发,穿上粗布衣服,也会被瓜果琼瑶砸破头的。
明见的睫毛很好看,闭上眼就是弯弯的两道,撒云是美丽,他停留在少年时代的脸是清秀好看,紫雨落是豪气,而明见,是真正的俊美。
只是这俊美,现在看来苍白而带着病气。
先是痛得目眦欲裂,而后是内力袭心,随即赶了两日颠簸路途,蜀道难于上青天,怎会好受?明见一直没有醒过来。
唐莫离觉得自己定然是疯了,竟从小慈恩寺偷走个和尚,之前小沙弥领路时,还告诉他明见是寺中首座弟子,下任方丈。
这两日没有通缉贼人的消息传来,明见的失踪不知为何无人相问。
但,恐怕是这和尚自己的安排。
他知道自己要来,知道自己有杀心。
他还是让自己来,然后几乎杀了他。
“和尚,我不懂。”唐莫离自言自语地说着,他倒了一杯水,想了想,含在口中,倾身下去,覆在明见唇上,将口中的温水渡到明见嘴里。
接触之下,才发现明见的身子烫得可怕。
他是真的狠,两日,他没有给明见喂一颗药,就连水也是随便灌灌,多半从唇边淌开了去。
“你这副模样,怎么渡我?”
唐莫离十一岁时候,一见钟情的便是个男人。
不能生养之后,族内便也无了束缚,若偶尔遇到相合的男子,他也会有露水一般的交集。
没什么好羞耻的,何况明见一无所知。
唐莫离宽衣上床,将一丸大断续丹咬碎,以吻做勺,渡进明见口里,又点了他的穴,迫他将药吞下去。
随后他抱着明见火热的身子,听着窗外雨声,渐渐睡了过去。
半个月后,明见端着一碗肉粥,坐在院中一勺一勺地吃着。
对面的唐莫离面上如十月霜天。
明见的动作不紧不慢,吃得不卑不亢。
唐莫离又不高兴起来,倒了一杯酒,径直走到明见面前。
“喝下去!”
明见放下粥碗,抬头看着站在身边的唐莫离。
又来了,那种怜悯之意。
唐莫离火大地揪住明见的衣领,将酒朝他口中灌去。明见自小修行,从来不曾饮酒,便接连不断地咳嗽起来。
伤势未愈,明见咳得停不下,忽然用手掩唇,原来又咳了血。
佛门内功根基再好,唐莫离不给药,明见的身子恢复得并不快。
明见从怀中掏出一方麻手帕,在唇边擦拭过,又将手也擦了一下,放回怀中。
唐莫离伸手将手帕夺来,道:“遮遮掩掩的做什么,不过是吐血。”手指上却传来湿冷的血气,心中微微地沉。
明见轻轻笑起来,又碎咳两声。
“吐血而已,唐施主勿看了。”
“我不能看?”唐莫离冷哼。
“唐施主看了,便会计较,贫僧愿施主心中无事。”
“笑话!我会计较什么?难道我会后悔伤了你?”唐莫离笑得更冷,将手帕抓在手心,转身而去。
计较……这和尚的眼有这么尖么?他是有那么一点点的愧疚,为那杯酒。
这半月来,心中恶念从生。
自明见醒来开始,他就让他吃肉。
并不是给他的素菜中加上荤油那般的小手段。而是找人在集市买了鸡鸭鹅羊,吆喝着在院中宰杀。
血气四溢,杀气不断。
甚至抓他出来,在他手中塞刀,叫他杀掉哀鸣的山羊。
阿弥陀佛。
和尚只是唱。
手起刀落,并不迟疑。
他问明见如何下得手,难道不是破了杀戒?
“但愿施主,勿要浪费血肉,天生万物养人,天道自然。况且生为畜生更是辛苦,此生已了,来生可望。贫僧倒是要代它们多谢施主。”
真是叫人气结。
杀了一堆自然是吃不掉的,他并不缺钱,住僻静处,无非为了掩饰行踪,肉物不可久存,便分给了镇中乞儿。
明见听到帮厨的大娘说起,竟望着他颌首浅笑,叫他又生了气,晚饭不许他喝粥,只让他吃肉。
鸡肉羊肉都是发物,受伤吃了,伤便难以见好。
明见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吃下,丝毫也不浪费,连骨头也扫了,喂给树下的蚂蚁。
佛门戒律,偷盗是没办法逼明见的,他不会去偷盗,就算逼他,他不去偷,又奈何?这和尚不怕死已是注定的了。至于嗔戒,要和尚骂人埋怨人,那是不可能的,自己差点杀了他,他看着自己,还总是笑眯眯的德行,叫人烦躁难安。
剩下的,吃荤,杀生饮酒都破了,还有一条,便是色戒。
唐莫离抬手,目光凝在手中那条手帕上。
血迹宛然,在麻布上色泽有些深暗,唐莫离有些恍惚起来。
明见昏迷那数日,因为心脉有损,便总是忽冷忽热。虽说住下第二日就换了好的蚕丝被褥,这种天气却烤火也不是,不烤火也不是。
那数日,他就睡在明见身边。
唐莫离觉得自己并不喜欢明见,甚至不如他与那些露水交集之间的欢喜,至于撒云,那般的见而成迷,更是明见不能比的。
然而醒来时分,明见的脸在清晨的幽光中看来,如刀劈斧削一般的俊朗,却又未尝不算入心。
自己喜欢男子,而明见又是个英俊的男人,这般亲近的身体,有些想偏了,也是寻常。
只是一看明见那双眼便倒了胃,谁要一个怜悯自己的男人?他唐莫离,从来不要任何同情。
所以,他要给明见一些教训,吃肉,杀生,饮酒,他都仿佛无所谓一般,淡然接下。
那么,色戒破了,他还能这么冷静自持么?
世间男欢女爱,最是销魂蚀骨,他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这些日子消息源源不断传来,明见自小修炼,元阳尚在,真算不得什么秘密。
他想看明见痛不欲生。
唐莫离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瓶,笑得魔魅丛生。
青瓷小瓶,丝毫也不起眼,但里面却装着世间第一的奇淫之毒。
对,是毒,并非青楼用的催情药。
这种毒,取于海中一种怪鱼,这种鱼但凡交尾之后,雄鱼就依附雌鱼身上,雌鱼将之包裹起来,终身竟都在交尾,直到雌雄鱼同时死去。
此毒一旦服下,便如跗骨之蛆,服毒之人若不在一个时辰内与人交媾,便会因此经脉寸断丹田爆裂而死。而更可怕的是,此毒并不会就此解开,而是有一部分进入对方体内,并且产生变化,生出暂时性的解药。
也就是说,此人一旦同他人交媾,将来一旦发作,仍只能找那人解毒,再找别人,也是无用,一样会死。
这种奇药,被人用来代替五毒情蛊,十分珍稀,却也不是找不到。
让人生不如死,甚至一心求死,唐门有无数种办法,而他唐莫离,也算得上唐门精英之一了。
明见坐在席前,面前是一桌素席。
从唐莫离灌了他酒之后,小半月来再无什么为难他的地方。
仿佛变了性子,唐莫离不但不再逼他吃肉,还每日让他吃些丸药。
他的伤势几乎已完全康复了起来。
不止如此,唐莫离甚至会每日跟他说说话儿,问他一些事,又告诉他一些事。
比如唐莫离告诉他,曾经喜欢过一个明教人,却又打伤了她,独自离去。
比如唐莫离告诉他,他喜欢杀人,杀人的时候他就觉得高兴,所以他接要杀很多人的任务,钱多,又可以肆意杀人。
“我连婴儿都杀呢!大师!”
不是尊重,这大师两个字里面,调侃更多。
“施主,口无遮拦者,心头便多伤。”
他静静地听着他说完,然后这样告诉他。
唐莫离霍然起身而去,连头也没有回。
心伤?他没有,他每次都处理得干干净净,撒云让他恨,他不能爱一个明教护法而不复仇,所以打断他的手,便从此将之的恋心和仇恨都扯平。
他没有遗憾,哪里来的心伤,此后种种,无非是寻常关注罢了。
是,便是……
唐莫离给明见舀一碗豆腐汤。
“明见大师,这些日子,小弟性子不佳,劳你多担待了!”
小指一勾,奇淫粉末已入碗,哪里有丝毫痕迹。
明见清澈的眼眸望着唐莫离,伸手接过碗来盯着看了一眼,旋即唇边露出笑意。
唐莫离提起的心落了下去,明见定然没发现。
唐莫离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了那么多,那么多……
明见吃下第一口豆腐汤,他就开始说,一直说到药性发作。
大师,莫离不明白,你为什么忍莫离那么多,莫离对你做的,毫无道理章法,残忍至极,大师你为何连丝毫责备也没有?
大师,莫离不明白,你真的没有一点怨恨莫离?莫离险些杀了你,又逼你破戒。
大师,莫离喜欢男人呢!好笑么?如此悖逆天道。
明见的眼中,只是越来越多地,聚起怜悯。
我要的不是怜悯,我不要你可怜我!唐莫离拍案而起,八仙桌在掌风下裂成碎片,碗碟烂了一地。
明见坐着,俊美的脸上浸出一抹妖娆的红。
“施主,明见知道。”
明见额角渗出豆大的汗珠,药已发作了一会儿,只是他在全心压制。
“你知道?你知道什么?和尚,你知道,还这样看着我?”唐莫离咬牙切齿地捉着明见的下颌,中了这药,一分内力都别想使出来,现在的明见就跟鸡仔一样,想捏死就捏死。
“我真想挖出你这双眼,让你永远不能这样看我!”
明明中了淫毒,明明面色已绯红得要浸出血来一般,明明浑身都炽热难当欲念缠身,为何这双眼还是这般的干净?
他到想看看,他能撑到几时!
唐莫离拍拍手掌,一个妖媚却已看得出年过三十的女子推门而入,媚眼扫过坐在椅上的明见,脸上掠过难以压制的欣喜之色。
“她是这附近花柳巷的娼妓,你身中的是逍遥淫毒,若不与女子交合,便会丹田爆碎而死,死前会受筋脉寸断之苦。对了,就算你和她在一起,这毒也一辈子消除不了,时时都会发作,若是发作起来,你必须找回她,若不是与她交媾,你一样会死。”
唐莫离仰头大笑。
“名门古刹的首座弟子,将来的方丈,与千人骑的娼妇竟有私情,而且此生此世你无从摆脱,明见大师,你说,你师父师兄弟们知道了,会怎么说?世人知道了,会怎么想?”
“哎呀,公子!你怎么说话这般难听?”那女子竟比唐莫离还要心急,已自顾自地凑到明见身边去,素手抚在他脸上,随即滑过脖颈,探进他的衣襟之中。
“这位公子生得真是英俊,奴奴名叫瑞香,定将公子伺候得舒服妥帖。”
正说着,却瞥见唐莫离转身坐下,目光如炬地望着自己,瑞香一缩,有些尴尬地道:“公子你……”
“你做便是,我高兴瞧着。”
瑞香皱着眉,然而终究给钱的是主子,她回过头,手上不停地将明见的衣衫解开来。
明见赤裸坚实的胸膛是蜜色的,瑞香白皙的手指在他身上抚滑而过,朝下探入他的裤中,神色便暧昧游荡起来。
唐莫离冷冷地看着瑞香在明见身上忙上忙下,他自没有看别人做那事的癖好,然而心底却如着魔一般,嘶吼着要看明见受辱的模样。
瑞香连明见的襦裤也褪下了,伸手去抚那因为药效而无法自控的胯下之物,唐莫离则盯着明见呼吸急促肌肉紧缩的胸腹,又抬眼去看明见的脸。
只见明见侧过头,那双清明眼眸却在看着他,不知为何,唇边还漾出一抹笑意。
他竟然还能笑。
马上就要被坏了名节,滑天下之大稽的时候,这和尚为何还能笑出来,为何他眸子中没有丝毫色欲迷惑,却盈满了怜悯。
唐莫离几乎要怒吼出声,他觉得胸口闷痛不已,却听见明见轻轻浅浅的话语声。
“施主,明见去了,放下自在。”
只是短短一句而已,唐莫离的愤怒就变成了惊慌。
因为中毒,明见并没有被捆绑起来,他的右手竟然凝起内力,直拍向自己的天灵。
“住手——”
唐莫离窜出去,右手将瑞香丢出门去,左手却紧紧握住明见的手,明见的手指距离他的天灵只有半指不到的距离。
明见觉得身体已经要碎了。
连皮肉带骨骼内脏,一起碎裂。
他几乎能够听到死亡的声响,那般可怖。但是他并不惊慌,他觉得死也是好的,就如他明明知道豆腐汤中加了东西,仍然毫无迟疑地喝了下去。
我姓唐,唐莫离。
重伤醒来那一日,唐莫离冷淡地对他说着。
唐莫离,他的今生劫。
唐莫离想杀他很多次了,多得他都快要记不清。唐莫离功夫不差,隐藏也好,但是暴起杀气的瞬间,以他的修为,也不至于一无所知。
第一眼看见唐莫离,他就明白了,修佛者遇见魔,当如何处之?
如果有人问这个问题,他会回答,渡之。
唐莫离已经入魔,心魔丛生,看似清纯的眼眸中,已是杀机毕现。佛法对世人,乃至对魔都是公平的,阿修罗也可以成佛,夜叉罗刹亦为护法,世间万物有佛性,无不在一呼一吸之间,转圜不断。
人是苦的,入魔的人更苦。
唐莫离说,我要的不是怜悯,我不要你可怜我。
怜悯吗?不,不是的。
是怜惜。
何以人身入地狱?何以人心修魔道?伤了所爱之人,看似果断坚决,实则已将此生深情换无情,如星辰坠,从此暗淡无光。
不是可怜,是心疼。
何以如此?不至如此。
玄奘大师为何将菩萨译做这般?世间俗人岂非要误解了菩萨?四岁那年,澄心师叔摸着光头看着经书碎碎地叨念,自己走过去是这般说的。
平等正觉,觉乃慈航之舟航向,有情则困,情为烦恼。菩萨大智慧,证得菩提,然而亦大慈悲,心系世间人,成佛只距一线,却甘愿受困。
菩萨,又名觉有情。
菩萨且困住,罗汉又待如何?
佛门清净,并非无情,生而为人,情根已种,只是修行日深,轻易烦恼不起来。
但那魔心少年,又岂是寻常的情,寻常的烦恼呢?
做人果然可怖,但做人又是好的,若成了鸡鸭猪狗,只能任人屠杀,人到底是有慧根的,纵然善恶未定,却有无限可能。
人身也难得啊!所以,心疼。
不是赢不了唐莫离。
自小心无旁骛,灵通早点,气海比修炼六十年的前辈不遑多让。然而赢过,又不是真赢过。无法冷眼旁观那人的心在地狱之中挣扎苦痛,就算那人自己根本瞧不见,又如何?
早已许下渡天下人的愿心,然而天下人中,又偏偏有一个唐莫离。
一人不渡,何以渡万人?
他的劫,自然是他来渡。
佛门中人,足踏山门,生死淡看。
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唐施主,我进去,你出来,好么?
莫离,谁起的这名字,都是希望他一生情路顺畅,交朋结友,与亲友爱人不离不弃。多好?也是他的愿心,将他的魔心拔除。
世间一切都是机缘,相遇是机缘,若被他杀死,应当也是机缘。
机缘一点,或许就是契机,那人可以脱离苦海,死亦无妨。
世间人,情海路茫茫,烦恼丝切不断,他只想那人余生不再如此苦痛难安。
所以唐莫离可以杀他,可以令他破戒,他要对他做什么都是可以的。
或许唐莫离永远也不懂他为何能够毫不介意,只是这样的迷惑,却也正是他所求的。
迷惑,便是善恶之心在挣扎,唐莫离虽入魔道,但毕竟有一颗人心。
然而渡魔比渡人难,这是必然的,就如唐莫离忽然对他好起来,只怕便是魔心要反噬的时候到了。
毒是真的毒,唐家堡行走江湖到底总是以义当先,这样的毒,怕是唐家也不会用的。魔心便是如此,让人在地狱中越滑越深,泥足深陷,最终跌落无间地狱,不轮回,无生死,无希望,永受罪业缠身。
他当然看得出唐莫离的怨憎已会聚于自己身上,魔心与佛意原本相斥,唐莫离不懂,他懂,魔心势必要灭了佛意,方才能自由愉悦,不受威压。
他已经在唐莫离心中埋了慈悲的种,就算他死了,唐莫离定然会因为想不通他的所作所为,而思索万千。
以唐莫离的性情,他不想出结果,是不会罢休的,如此这般,迟早能够明心见性,拔除魔障。
心头迷雾拨开,便能见青天了。
所以那药发作,炽热的情欲缠上四肢百骸,紧紧缠绕压迫,几乎要扯碎了他的时候,他想的仍是如何让唐莫离在自己死后,仍能借着这一点机缘,摆脱魔心纠缠。
不是不能破色戒。
而是不能让唐莫离的魔心赢在此时。
吃肉,杀生,喝酒,但凡自己的佛心能够不动,一切并不会改变。魔心若无法折磨他,也就无法满足成长。
但色戒不同,他需要小心处置。唐莫离因情入魔,情对唐莫离而言,别有含义。
肉身的情欲,有或者无,生而为人,顺其自然才对。被迫做那事,便要叫魔心逞了上风。所以,他决定自绝。
气海深厚,突破不能用内力的禁制不难,只是运功至毒气运转加速,转眼攻心。
只是拍碎天灵或应在前吧!
唐莫离拉住他的手,却也不是意外之事。
人心向善。
“和尚,你疯了!”
唐莫离不修佛道,却也知道,自绝之人要先下地狱,连投胎转世也会坎坷重重。
唐莫离未发现,自己的牙关,咬得比明见要紧得多,几乎要迸裂开来。
4、死境复又生
“贫僧,没有疯。”
面前的和尚说话已艰难,面红如桃花灼灼,仿佛下一刻,每个毛孔中都能滴血出来。
经脉寸断而死,是很难看的,会出一层如汗的血,痛苦凝固在死者脸上,叫人看一眼,就知道什么是地狱。
瑞香抖抖索索地摸到门边来,小声问道:“这位爷,奴奴这是……”
话音未落,一个钱袋甩将出来摔在地上,门被罡风席卷,在她鼻前砸上。
瑞香撒开腿跑出去。
她怕,那位少年公子切齿的模样,好像传闻中的地府恶鬼!
瑞香打定主意,只当今夜是恍然一梦。
然而屋中的二人,却深知此番不是梦境。
“和尚,为何不与那女人苟且?做人但凡活着便有指望,你杀了自己,不怕下地狱?”
明见仍然是静静地望着唐莫离,纵然他额上的汗已有血混入,变成艳丽的粉。
“施主身在地狱,却担忧贫僧么?施主慈悲。”
“笑话,谁身在地狱?”唐莫离想也不想,一掌朝明见脸上抽去。
血水顺着明见的唇流淌而出,中毒了的他,浑身竟散发出一股暧昧氤氲,血腥卷到唐莫离鼻中,带着丝丝缕缕妖异的香甜。
“你前途大好,活着总有指望,此事做不过我们三人知道,我不说,她不讲,你照样做你的首座。”
“贫僧,不欺心。”明见缓慢而坚定地摇头,感觉心脏已被嚣叫的情欲锁链紧缚,一分一分,勒得他无法呼吸。
毒性发作只在瞬间,明见却笑起来。
唐莫离知道明见的颊上有个小小的梨涡。
很不合适,很奇怪,佛门大师,竟然有这般温柔的面相。
他笑起来,那个梨涡就浅浅的冒出来,让人觉得他的英俊,是那样的让人想要亲近。
明见笑着说,贫僧快死了,人固有一死,施主保重,勿忘这一点慈悲,放下过往,脱离苦海,终有那一日的。
唐莫离气得要命,他告诉明见,你想死,我偏不会让你死。
放下自在,苦海慈航,我不修佛,我不懂,你活着,说给我听。
说给我听……
唐莫离的手,捧着明见的头。
他不知道自己说这句话时,是多么的委屈。
就像他七岁时被丢进密室,母亲说,你没有爷爷,也没有父亲了,离儿,此后,靠你自己。
母亲,母亲,莫离做错什么?你离开的背影如何这般决绝?父亲呢?哪里去了?谆谆教诲犹在耳边,怎么莫离就没有了父亲?
谁来说给我听?
谁告诉我要怎么走下去?
前方就算是地狱路,也只有一个人,是不是?连这和尚也要丢下他了?
阿云,我走了,你就不曾来找过我。
是我打伤了你,但是你,为何不来找我?
唐莫离心中乱不可言,他捧着明见的头,手指探进他已长出寸许的密密短发中去,指尖抚过圆形的戒疤。
他要这和尚活着,他要听他说话,要他看着他,静静地看,浅浅地说。
施主,唐施主,苦海无边,放下自在。
怎么放下,怎么渡苦海?
你说你要渡我,和尚,然后就去死?什么道理?
“我要你活便活,要你死便死,你给我记住!”
唐莫离狠狠地说着,俯下身去,吮着明见因为忍耐已被咬破的唇。
明见的血竟然是甜的。
唐莫离的舌尖探进去,撬开明见的牙关。
自中毒之后,身中便有阴气,族内高人把过脉,说他不能生育,就是因为阴气夺体,固然不影响寿命,却仿佛女人,无法聚元阳。
毒性内功本也阴沉,对他来说,无所谓而已。
却刚好可以解逍遥奇毒。
毒便是公平,只认体性,管他是谁。
唐莫离未发觉自己流泻出的轻吟有多么的缠绵满足,明见的唇舌甜美之至,是他毕生未曾品尝过的滋味。
唐莫离的舌逐着明见的舌,明见的舌尖不知所措,只能随他勾扯缠绕,随后仿佛习惯了,渐渐温和地回应起来。
唐莫离停下来,扯开一些。
明见的面色好了许多,阴气入体,暂时制衡了体内的毒。
唐莫离想说,和尚,你这不是破了色戒么,怎么你现在不求死?怎么你还会回应?想活下去么,那就求我。
但是话到唇边,都咽了下去。
明见的眼眸还是那样看着他,浅笑着。
“施主心慈。”
明见破裂的唇轻轻启合,吐字如珠。
唐莫离的心软下来,软得像掺了水的沙,抓一把,就从指间落下来,滴滴答答。他的手指抚过明见汗湿的眉,他绯红的眼角,抚他如悬胆的鼻,抚到他刚吻过的唇上。
第一次见面,这唇是干裂的,但指下却觉得暖而软。
唐莫离再度低下头去,他跨坐在明见身上,拇指抚着他湿热的面颊,反反复复。
世间女子称呼情人,爱极恨极,便叫那人“冤家”。
冤家啊!和尚。
唐莫离解了襟扣,扯起明见的手,抚在自己胸前。
水到渠成,皆是自然。
唐莫离坐下去的时候,很疼很疼。
明见什么都不会,所幸的是毒力强悍,明见很湿,至少让他体内略略润泽了一些。
唐莫离搂着明见的脖颈,依在他颈侧,心口贴着他的心口,感到佛修弟子的心跳得比寻常快很多,但没有抽搐,反而显出勃勃生机。
一旦交合,逍遥就不会继续伤身,唐莫离松了口气,张开口,轻轻地咬着明见的锁骨。
“施主……疼么?”
明见心头桎梏在进入唐莫离的瞬间消失无踪,仿佛从来没有几乎将心脏挤压爆裂的存在,那些欲望如被安抚的兽,摇头摆尾地游向身下。
某处又涨了几分。
明见有些担心起来,唐莫离方才坐下去时抽紧的眉,他看到了。
“不……不疼……”唐莫离咬唇,然后重重地啃在明见的骨上。
疼,他不怕,但是怎么忽然在里面撑开了他?
三十年元阳之体被破,阳气凶猛地冲进来,随着明见那物,紧紧地压着他,仿佛不满他的身子未曾张开一般。
明见哼都没哼,锁骨上的牙印鲜血淋漓。
唐莫离舔吸着,仿佛吸血的妖物。
“明见。”唐莫离撑起来看着和尚。
明见望着他,忽然唐莫离就觉得,明见眼中有许多爱意。
看错了吗?一个无欲无求无所谓生死的佛门弟子,爱意,可能吗?
他不是一直可怜他,而已?
“明见……”唐莫离捧着他的头,啄着他的唇,舌尖舔舐他的伤痕,如少年一般停在成长不足的身体轻轻摆动起来,带着他浅浅进出。
“施主……”明见轻轻地倒抽一口气。
交合是这般的事么?
另一种压迫,这一次,是脑海。
仿佛挤压着所有的灵智,欲海波涛,滚滚涌入。
“莫离……”唐莫离提起一口气,咬住明见丰润的耳珠。
“施主……贫僧……”
“嗯……叫我莫离,明见,叫我莫离。”
唐莫离的舌尖探着明见的耳郭,又转而一路轻吻到他的喉结。
“莫离……”明见的叹息在他的头顶,悠悠长长。
“怪我?”唐莫离坐起来,坏心地将臀落下去,听见明见的呼吸停住,过了一会儿才能吐息。
“莫离,是善人。”明见轻轻地说着。
“不,我是恶人!我知道,背地里,同门都说我如同魔鬼,要人性命。”
唐莫离捧起明见的脸。
他发现自己很喜欢这样,明见在他掌心里。
“何苦为难自己?”
明见抬起手来,轻轻地抚着唐莫离的头。
唐家堡有一堵墙塌了。
这堵墙修得很是稳固,数十年如一日,但某日忽然就塌了,据说是因为老鼠在墙角打了个小小的洞所至。
唐莫离心头的墙塌了。
垮得毫无迟滞,轰然而落。
这么多年,他以为的,都不是。
“爹,爹,莫离长大了,要娶个媳妇,给爹生好多好多孙子孙女,我们家子孙满堂。”
“傻孩子,谁让你说这些,你才多大一丁点儿?”
“是姨姨,姨姨说,这样爷爷会高兴,奶奶会高兴,爹爹和娘都会高兴。”
“爹,不要杀那只鸡好吗,你看它多怕,多疼啊!爹,放了它好不好?”
“莫离,鸡生来是给人吃的,这是它的命。”
“爹,爹,莫离不管,莫离不要看小鸡死掉……呜……”
“孩子,你怎么心这么善,行走江湖,这样不行啊……”
“莫离,你没有爹,没有爷爷,往后要靠你自己,江湖险恶,稍有半分仁心,或许就会要了你的命。你要练心,练得杀伐果决,毫无迟疑。”
他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是在为难自己。
唐莫离愣怔地看着明见。
“莫离。”
明见唤着他。
“恨我吗?三十年的元阳,一世的清名。”
唐莫离怔怔地说。
“莫离,贫僧……明见说过,我渡你。”
梨涡,会醉人吗?大抵会。
那一日的唐莫离,疯了一般地做了一遍又一遍,他将明见推倒在床,翻身上去,顾不得身子里的钝痛,毫不迟疑地将他一次一次容纳到自己身子里。
他吻着明见,那佛门弟子身子的每一处,他的汗和他的血他的气味,仿佛要刻在他的骨骸里。
“摸我。”
他命令。
“摸我。”
他请求。
明见什么都不会,甚至手应当放在哪里也不知道,他不懂做这种事时应当抚弄他,方才能够两个人同登极乐,但是似乎也不用,什么都不用。
只要是明见就足够了。肉身欲情,竟然能如此令人心海动荡,欲只是欲,情只是情,不,并非如此。
神智也为之所攫。
明见,明见,看我——
唐莫离的唇,一次一次地落在明见的眼眉之上,看我,看着我,他不知道自己的身子,抖得仿佛秋风里枝头上的孤叶。
明见伸出手,拉住他的胳膊,将他慢慢牵进怀中。
“莫离,不怕,心安则无忧虑恐怖,我在这里。”
他的手环过他的肩头,将他抱在怀中。
唐莫离停了下来,他伏在明见胸前,听他的心跳声。
咚咚,咚咚。
他没有动,但是热液就这么激射而出,湿了两个人贴紧的小腹。
然后唐莫离睡了过去。
面色泛着润泽的桃花红。
明见靠在床头,扯着被褥轻轻盖着唐莫离,空气中情交后的腥膻未去。
双手握拳,紧紧地,丹田忽然空落,不若过去沉实。
元阳在与不在,原来有这样明显的差异。内力虚浮,之前毒物造成的伤与之前的心脉伤势也一并开始曝露。
明见吐了数口血,又静静拭去,唐莫离毫无觉察,他很久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安稳,轻易竟无法醒来。
只是一只手紧紧抓着明见的手腕,熟睡也不肯放开。
5、血华染
唐莫离怔怔地。
他发现自己怔怔的时候越来越多了。
比如现在,他杀了人,满身鲜血地跳进院子,却发现明见站在石榴树下等他。
明见的发已经很长了,束在头顶,可以作成一个髻。
明见牵着他的手,细细地擦干净,又牵他的手到房中去,屏风后的浴桶已烧满热水,换洗的衣裳也叠好放在旁边木凳上。
唐莫离泡在水里发愣。
他不知道自己如今过的是什么日子。
他仍然接任务,唐门大笔的开支需要暗杀行当支撑。
但是他似乎失去了灭门的兴致,只是潜过去,杀了应该杀的人,便离开。
回门派交了任务,就急忙回到这个院子里来,有时甚至如同今日,等不及回门派,先到这边。
明见往往在等他,白昼夜晚都在,从石榴树渐渐开了花,到如今结了青涩的果。
明见还是那样,静静地笑,浅浅地说,他的话不多,只是他在的时候,才会交谈中不知不觉地说多一些。
有任务的时候回来,明见就烧水给他沐浴更衣,不论多晚,布置清粥小菜,让他吃了再歇息。
没有任务的时候,他会看见明见起床洗漱后抄经,但一天倒有半日在替镇子里的人写书信——自从帮厨大娘请明见写过一次,镇里的大家就都来了。
“唐公子,你大哥人真好。”大娘不无艳羡地说着,“不知,他可已有婚配?我家那个二妹,家里的小囡也快及笄了……”
大前日里大娘提起这事,他迷迷糊糊地抬眼看坐在院中抄写经文的明见,不知如何回答。
那种事,是在做的。
不仅是毒发的时候,还有他想要的时候。
明见不会拒绝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哪怕是有一次他心脉旧伤复发的时候,他也只是笑着拥住他。
唐莫离不知道自己原来是这么任性的人,简直不如闹着要吃冰糖葫芦哭叫不已的孩子。
之前回去例查身子情况,族医说他体内的阴气散了很多,倒是经脉茁壮起来。他知道,是明见三十年的元阳帮了他。
“莫离,水够热么?”明见在外面问。
“嗯!”他哼了一声。
愣神太久了,他穿上襦衣襦裤走出来,坐到床上,明见身边。
明见自然而然地拿了巾子擦他的发,他做什么都是不紧不慢,细致认真的,他擦的发总是干得很透。
唐莫离转过身去,抱住明见的腰,带着湿气的脸贴在他心口。
“莫离,吃点东西。”
他瞥一眼桌上的清粥小菜,不想理睬。
“吃了再睡。”
明见知道唐莫离的任性,更知道他要是趁夜回来,连身上的血都不处置,自然是没有吃饭的。
潜伏暗杀,一两日不吃,不是奇怪的事。
“不吃。”
唐莫离的性子上来,九头牛是拉不动的。
明见当然不勉强唐莫离。
他从来不会勉强唐莫离做任何事。
唐莫离听见自己的心叹息的声音。
他没有请明见留下来,但是明见自己留了下来。
肯定不是因为明见怕毒性发作,明见不怕死,已经是个根深蒂固的认知。
但是明见留下来,等着他,他不能否认,每次回到这个院子,明见的身影,就让他的心很酥,很麻。
明见在别人眼中是翩翩佳公子,已有不少女子借由写家信同他套近乎。
过去那些眼中无波叫他发火的淡定安静,如今到让他心悦。
明见只对着他,才笑出梨涡。
唐莫离贴在明见胸前,闭上眼,紧紧拥着他。明见大抵是长年吃素的缘故,身上有一种香,让人想到树和草。
“大娘想替她侄女向你求亲。”
唐莫离抬起头,看见明见的下颌,就咬了一口。
“你要不要?”
明见低头笑起来,下巴上带着一个牙印。
“不要,替我回了吧!好女子自有姻缘。”
唐莫离窝在明见臂弯里,满意地点点头,在明见看不见的地方狡狯地笑着,指尖溜进明见的襟口,细细地探着,触到一点,就用指甲微微地刮弄。
明见的喉结滚动了一下,无言地低头去看在他身上作恶的少年。
少年似乎不对,唐莫离前个月跟他说,我快三十八岁了,我才应该是大哥。
才知道他十八岁那年中了毒,从此不再生长。
指尖下的小东西,渐渐地挺起来,坚硬而带有热度。
唐莫离抬头去看明见,明见的眼清澈如水。他觉得很奇怪,明见在中毒的时候,眼中都没有波澜,但是如今若他想做那事,明见的眼中却会有一些欲望荡漾。
“明见,红粉在你们佛门人眼中,是否与白骨骷髅没有区别?”
唐莫离将手转向另一面,继续戏弄。
“红粉骷髅,只是皮骨。俗世肉身无非美丑妍丽,皆属虚像。”
“但世人都着迷于皮相,美的就众星捧月,丑的无人问津。”
“所以世人皆苦,皮相美者,或心中有恶,皮相丑者,或心存善念慈悲,佛陀菩萨化身乞丐的并非少数,拨开迷雾见真相的,却又……毕竟是少数。”
明见说话有些艰难起来,他已经不是不经人事的人,唐莫离的撩拨,还是让他气息难平。
“明见,你变成个丑鬼,我也无所谓。”
唐莫离看似随意地说着,绕上去,捧着明见的脸轻轻地吻。
“嗯!”明见笑出梨涡,唐莫离就伸出舌尖,进去搅一搅。
床第之间,如何香艳也不为过,反正也不会与别人说。
第二日唐莫离起身,也懒得梳头,抱着手靠在门边,看明见在院子里剪枝摘果。
他不用剪刀,只用两只手指,佛门外功也是极犀利的,指若刀锋,掠过便留下平平的切口。明见受过那样的伤,身上伏了那样的毒,却仍是比他厉害很多。这样的男人,为什么就这么蛰伏下来,静静地呆在这个园子里,若无必要,连门都不出。
出去走也麻烦。
大唐的风气从则天皇帝时以来越演越烈,女子毫不避人,当街追逐男人也是有的。
更麻烦的是,十个看上明见的女人里,八个会笑吟吟地问明见,这是你家小弟么,长得真好,今年可有十五,怎么这样爱娇?还要挽着兄长的胳膊?
他最近做梦,梦见有女妖怪把明见抓去吃了。
吓醒过来,汗湿衣襟。
当然没有对明见说过这个梦。
梦只是梦,但是梦里自己急急地追上去,跌得遍体鳞伤。
妖怪,把他还来。
妖怪?你好好看看自己吧!小魔怪。你也配?
他一低头,原来自己浑身浴血,人血。
他不配。
神思顿凝,内力忽然乱窜,唐莫离看着明见走过来,拿簪子给他束起长发。
“莫离,我想回去山门一趟。”
“……唔。”终于吗?他打算回去了?
唐莫离看着明见,晨光从他身后照过来,和他身上的安静祥和之气无比相合。
他不配!胸口猛地被什么一撞,痛不堪言。
“去吧!要是毒发作了,差个人传信……唐门机关飞翼是很快的……”
忍住,有什么不能忍?明见本不是俗尘中的人,如今他要回去,也是合情合理的。
“我去,短则十天,长则半月便回。”
揪住的心,忽然就放开了,痛也散开了去。
明见整理他耳边落发,小心地别起来。
“答应我,不要上山去,有空的话便回唐家堡,好么?”
明见几乎从不对他提要求。
“嗯。”
唐莫离说。
“我知道了。”
我知道,和答应下来,便是两码事。
明见身上的毒,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常常有阴气平衡到也没什么,但他回山上,若是忽然发作又会怎样?唐莫离如今已无法下手,哪怕是伤他也不行。
半夜惊醒时看着睡在身边的明见,那俊美安宁的容颜,他不知道自己当初是怎么舍得伤害这个善良的佛门弟子,甚至想要杀了他。
唐莫离跟着明见离开,在小慈恩寺山下客栈租了个房。
每日早中晚去窥视一下,看明见是否一切安好。
唐门的事,已请好假期,一时之间不回去也无妨,忽然发现自己这些年来竟从来不曾请假,积的假日都有半年之多。
明见回来时,小慈恩寺上下震动。
只是去看看明见的唐莫离自然不知,云游的和尚穿着俗家衣衫,留着头发归来是怎样的一桩大事。
况且,明见是首座弟子。
方丈斥退了目瞪口呆的僧众,让明见到自己房中去。
“明见,你……”绕是修为高深的方丈,面对面如冠玉的弟子,也不知应当从何问起。
他怎么会看不出,那曾经干净到极致,如同明镜的徒儿,如今体内已积累了种种俗世浊气,元阳不在,红鸾星动?
“徒儿对不起师父。”明见跪下去,额贴着地面。
“说吧……你破了几戒。”方丈长叹一声,只想如何挽救。
“荤、酒、杀、色。”明见安静地跪伏着回话。
“……”方丈摇摇头,“明见,你这般,值得么?就为了那一人?”
“回师父话,一人与天下人,在明见心中,亦无差别。”
“你本该在我佛坐下普渡众生,他日修得正果重返罗汉位,如何羁绊在世上?明见,你愿留下,为师替你遮掩,也非不可为……”
“明见不欺心,师父为弟子好,明见明白,只是,明见此生,恐怕便是为渡此劫难而来。”
“一心一意……唉,也是好的,那么,你打算怎么办?”
方丈挥袖,心有不忍。
自己带大的徒儿,怎么会不知道他的心性?
纯善正直,毫无偏倚。
之前他回来便告诉自己,此生的劫已被他遇上,若是就此陨落,也请师父无需挂怀。
又怎么能够不挂怀呢?修了多年,仍是一副人身。他是自己拿米汤一点一点喂大的,他两三岁便背诵经文的小模样尚在眼前,怎么能忘?
只是,徒儿有徒儿的道。
他此番回山门,定是已有了决定。
“师父,徒儿愿按院律处罚。”
破戒,色杀二戒极重,必然是打板子赶出山门去。
身份越高,破戒的处罚越重。
身负内力,几十板子不是问题,问题在于要赶出去的破戒僧,必然要废掉佛门武功,否则将来若危害武林,用佛门的武学制造杀业,便是佛门的过错。
废掉武功,再挨板子,若是普通僧众,板子也要轻得多。
明见是首座,首座犯错乃是大事,不仅要废武功,不仅要挨打,还要公诸于世,以紧后效。
“不行!你撑不住!”方丈的脸黑了下来,他年迈而已,又不瞎,徒儿身上带着毒,心脉受损,废掉武功再挨一顿戒律棍,小命只怕都要交代在这里。
“你悄然离开,为师便编造个缘故,说你在某处意外圆寂了。”
“师父,徒儿怎能让师父造业?”欺瞒哄骗,师父年纪一大把,怎么还能犯嗔戒?
到底,是坚持了。
不知是否能在半月之期内赶回去,回去晚了,不知道那人会作何想。
他好不容易挣脱魔心,万望不要因此生变。
沐浴更衣之后,两个小沙弥来请明见,看着他头顶青丝,又难免神色怪异。
明见不动声色地跟着,将手中扣着的紫灵芝塞进口中。
若没有师父给的这灵物,不知今日是否熬得过去。
他将嚼碎的紫灵芝咽下,大步流星地走去。
前殿人群中,唐莫离探出一颗头。
最近不知为何,心性似乎便得越发的小,今日看了一眼明见,发现他在沐浴,本来打算走,听见小慈恩寺似乎有大事要发生,便跟着人群过来凑热闹。
“听闻是要处罚破戒僧侣。”
“咦?是么?需要这么大的阵仗?今日一早,附近红安寺的住持长老都过来了。”
“不知道啊!日常不过打板子赶走嘛!谁知道今日是搞什么?”
听着身边人琐琐碎碎地交谈,唐莫离皱皱眉,心头有些乱跳。
明见穿着一袭青衫跪在大殿之前时,唐莫离才知道,当真是大事不妙。
“明见,你身为我小慈恩寺首座弟子,竟然接连破戒,连杀色二戒都犯下,你可知你在寺院中为人表率的身份?今日便公开将你赶出山门,从此不得以佛门弟子自居,你可心服?”
不知哪一位管律法的堂主,眼观鼻鼻观心地念着,平静无波,毫无表情。
“明见心服。”
“嗯——”堂主点头。
“明见?是那位二十岁便登上首座的明见大师?”
“嘶——他也会?不是罗汉降世么?”
“杀色二戒……天爷!这岂不是要按最重的来罚?小慈恩寺的脸都被他丢尽了!”
“要我看,也不稀奇,你看他那张脸,蓝颜,也能是祸水啊!”
“不知是怎样的一番旖旎,说不得是情杀?啧啧啧——”
唐莫离握紧的拳,已将自己的手心挖出血来。
天人一般的人,一夕堕落,在他人心中变得如此污浊不堪,他心中有怒火,恨不得打烂那几张嚼舌根的嘴,却发现这一切,分明是自己一手造成。
“那就这样,一戒十棍,这是最重的,便是四十棍。”
四十棍……唐莫离看看旁边手持戒律棒的和尚,无不是面目肃穆,而那棒子,竟也是铜铸的。
都说少林赶出去的弟子,多半身有残疾,原来是铜棒。
唐莫离手朝怀中一抹,已戴上手甲。
四十棍,若是这些人故意打重,他就过去劫走他——
然而这边厢尚未做好准备,那边已经又悠悠地问起来。
“明见,你是让本堂主出手,抑或是自己来呢?”
芝兰玉树一般的男子抬起头,轻轻地答。
“明见自己来!”
说完之后,反手便以内力直刺丹田,手势瞬转,啪啪两声之后,自明见身上爆发出一股极强悍的内力,激得现场树影摇曳,飞沙走石。
“明见——”
唐莫离一声惨呼,身子飞扑而去。
自爆丹田,自废武功,一身修为散去无痕,他身上有伤,心脉受损,恐怕将来连普通人都不如,他怎么能下得了手?
“莫离?”
明见转头,面色苍白如金纸一般,唇角漾出梨涡一朵。
唐莫离已扑到他身前,伸手就要扯他起来,一同离开。
“莫离,不要这样。佛门的事,让我今日解决,好不好?”他摸他的头,他的手丝毫力气也没有。
“不行!你武功已废,再挨四十铜棍,你受不了!”唐莫离已拿定主意,准备点他的穴,他不走,他就扛着他走好了!
“莫离,我不欺心,你还记得?”明见轻声说,“莫离,乖。”
孙儿,你乖,等爷爷回来,给你买糖果。
孩子,你乖,等爹爹回来,带你去集市。
“我不要!”他为什么要乖?这样说的人都不回来,丢下他。
“莫离,我一贯说到做到的,是不是?”
他问他,他怎么能这个时候问他这个问题?唐莫离冷冷地不答,咬破了唇,如果他唐莫离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那么明见要做的事,就算佛陀也阻止不得。
“你,不准死。”
唐莫离冷酷地说着,放开了手。
“好。”
明见点头,笑若骄阳。
佛门眼中。众生平等。
明见挨的戒律棍,丝毫也没有藏着力道,实实在在地打在那俊朗的男子身上,打到最后,连香客信众都转过身去,没人敢看那凄惨形状。
唐莫离却盯着,死死地盯着。
他生怕自己一眨眼,那人就从此阴阳两隔。
他到底不懂得明见,不懂他为什么一定要回山门,不懂他为什么自废武功,不懂他为何要承这四十棍。
这些都不是他唐莫离会做的事。
唐莫离没有出手,至始至终,他只是将自己的嘴唇和手心都咬烂抓坏,鲜血淋漓。
孽障啊,孽障!
方丈看着那蓝衣的唐门少年,闭眼合十。
那少年身上的魔性只留下淡淡一层,显然一直被化解着。
总说,佛陀愿自己下地狱,救世间人。但是这世间修行者有几个能舍身?
明见,到底是不负这个名字。
方丈心中,他的弟子已隐隐化身罗汉宝相,亲切而庄严。
四十棍打完,明见身上已看不出原本衣衫的色泽,齐腰之下,俱是血色。
然而他唤唐莫离。
“莫离,你看,我活着。”
笑着说着,吐出鲜血来。
旁边一盆白色曼殊沙华,被一口血喷做艳红。
唐莫离冷冷地说:“很好,你活着,否则我便要屠了这山门,用我一条命,换个几十条小命给你当陪葬!”
方丈终于站了起来。
“明见,此刻起你便已不是我佛门弟子,往后明见这个法号你也不许再用,将来有人问起,切勿透露与本山门之关系。”戒律僧说毕,又眼观鼻鼻观心,不再开口。
“二位施主,老衲就此告辞。”方丈转身而去。
“施主,贫僧就此告辞。”诸多僧人,也一起转身。
“大师……”明见的声音,让方丈停了脚步。
不是师父,他们再也不是师徒了。
“大师保重。”
明见说完,竟然硬撑着爬起,跪在地上叩首。
咚咚咚……
响声之中,方丈快速离去,头也不回。
“莫离。”
明见看着方丈的身影消失,骤然一软,倒在唐莫离身上。
“我没有名字了,以后……我能不能姓唐?”
明见仍笑着,但他第一次看见这云淡风轻的英俊眉目中,有化不开的寂寥。
然后他便晕死在他怀里。
他没有师父。
他没有师兄弟。
他进入佛寺,也就没有了俗世的父母。
如今他连武功内力都荡然无存。
有的只有受损的心脉和一身奇毒。
一切都是因为他。
唐莫离站起来,将明见背负在自己身上,从人群中走出去。
“小弟弟,要不要帮忙?这位……呃……是你的结拜兄长?”
想当然的问话,充满善意。
“别碰他。”
唐莫离说,但并不冰冷。
“他受了伤,处置不当,反而更容易遗下毛病。”
简单解释过,他带着明见下山去。
上次他带他下山,也是这样,打晕了,背着走。
他有这么沉吗?
是啊!他没有内力,连体质都不同了。
6、渡一人
没有回镇上,明见不可能撑住两日的舟车劳顿,直接在客栈住下来,反到方便康复。
虽然没有内力,但筋骨多年磨练,至少没有留下伤患。剪开血湿后粘附在身上的衣物,唐莫离才看到明见的伤的确都不在最紧要之处,只是他没有武功,便也算得上重伤了。
擦洗裹伤换药,这些事都唐莫离自己来。
明见醒来第一件事,竟然是给自己起个名字。
不能叫明见了,莫离,叫什么好呢?
这样吧!外人都觉得我是你大哥,就改改你中间那个字。
以后我叫唐不离。
世间再没有明见,没有那个罗汉降世的佛门弟子,却多了一个姓唐的英俊男子唐不离。
叫什么其实没有差别。
在唐莫离心中,明见就是明见,那双眼睛,就算他将来变成猪牛狗马,他也一样知道,这是明见。
不离吗?和莫离一个意思。
唐不离慢慢的好了起来,便又迁回了镇子,躲在镇子里,自然没有人知道他们是谁,只以为是唐氏的一双兄弟而已。
等康复到可以下床的时候,唐不离去了附近一个小小的寺院,做了一个抄经的居士。
他的字极美,经文书写无人能及,连成都的富商都慕名而来,请他帮忙抄写经卷。因此得来的金钱,他让富商直接捐了功德,自己分文不取。
说亲的人很多,但是后来又少了。
心思里面只有佛陀佛法的居士,再英俊风流的皮相,难免女儿嫁过去不会觉得清冷。
唐莫离乐得安生。
他不喜欢那些女子缠着唐不离。
他更不喜欢的是看见那些女子缠着唐不离的时候的自己。
他告诉唐不离的时候,唐不离笑得很喜悦,有点惊喜的感觉。
“我又不怀疑你,那我在不高兴什么呢?明明知道这些都是自寻烦恼。”
唐不离笑吟吟的样子,简直喜气洋洋。
“我不要自寻烦恼,教我好不好?”
唐不离点点头。
好,都好。莫离,真的很好。
这个人只有在说佛法的时候可以舌灿莲花,放到别的时候,他只会笑,然后说最简单的想法。
但是,多喜欢啊。
喜欢他说自己什么都好,喜欢他夸自己乖。
他决定开始抄经了。
虽然还不明白上面写的都是什么。
我很乖的,不离。
他隔着他的衣裳,偷偷亲他的胸口。
他是尊贵的罗汉,是大智慧的高人,却被他抓住,拉扯到他身边来。
他害他什么都没有了。
所以,他会很乖很乖。
什么让他觉得高兴,他就会做什么。
放下好吗?不离?苦海怎么渡?
你说,我做。
我不想看你难过,我不想让你不快乐,我想你笑着,心一点都不痛。
唐莫离坐在灶台旁,一锅清水一层米,刚烧起火,他看见自己的眼神。
怜悯?这眼神多熟悉……不,不对,不是……
这是爱怜,极尽爱怜,爱,而且怜惜。
霍然从锅台上跳下来,冲入房中。
那人在看经书,斜斜地倚在床边。
“为什么不辩?为什么?你分明不是怜悯我……为什么不说明白?”
他抓着他,痴痴地。
“你迟早会悟到,又何须我来说?”那人把佛经放到一旁。
“那时我若是杀了你呢?”他急切地,拽着他的袖子。
“你一样会悟。”梨涡浅笑,以额抵额。
不离的手轻抚他胸口。
“七情六欲,善恶黑白,你都有,怎会不悟?迟早而已。莫离,你是善人。”
很久不哭,便不记得哭是什么滋味。
那一日,唐莫离泪如雨下。
今生今世,怎么回报?
他恨他入骨的时候,他已拿他的性命相陪。
为什么,为什么?不离……明见……
我说过,我渡你。这一世,渡一人。
7、尾声
唐门有妖孽,俗名为莫离。
唐莫离今年一百零二岁,寿宴连唐家当家都惊动。
吹吹打打吃吃喝喝很热闹,唐家堡的流水席,桌桌口水鸡,烧白荤豆花,不要钱一样的上。
反正唐莫离是有高德的前辈,仁慈心善,又喜欢热闹,这一次他拿出来的金子,足够大家好好闹个三天三夜。
而且,他虽然头发全白,却生了一副少年面目,简直是个老顽童儿,从数十年前开始便在唐家堡负责训练启蒙武学的孩子们,深得大家喜爱。
“祖祖~~~~”
刚会走的孩子跌跌撞撞地冲到唐莫离怀里,毫无顾虑地讨要他面前的糖饼,唐莫离笑吟吟地拿给那小家伙。
这是他族内堂兄的后人,他懒得数是第几代,反正都是孩子。
后辈们上来敬酒,领了红包,又送了寿礼,皆是套路。闹到夜里,唐莫离便早早告退了。
前园的喧嚣还在,唐莫离走进自己的园子,进屋关门。
他老了,虽然外表仍如此年轻,但精力已逐渐从体内溜走,这感觉,他自己清清楚楚。
“不离,你在吗?”他坐下来,斟一杯清茶,举杯。
“莫离,我在。”
仿佛有飘渺的声音进了耳中,唐莫离浅浅地笑,看着对面轻纱掩起的小桌。
唐氏不离之灵位。
唐不离,也就是当年惊才绝艳的明见大师,陨落于五十三岁那一年。
唐莫离六十岁,和他一起出门的时候,总会被当做是他的孙子。
唐公子变成了唐先生,笑容不变,梨涡不变,只是岁月留下皱纹道道。
不离,不离,要是以后你老得能用皱纹夹蚊子怎么办?
那,夏天你睡觉,我夹蚊子,一边超度蚊子,一边念经,多好?
那口拙的人,也渐渐学会了开玩笑。
只是到底没有活到那年纪。
不离,不离,你老态龙钟的时候,我就扮你重孙子,跟人家说这是我祖爷爷。
那你得先染发,你看你,白头发又多了。
你不也一样?
是啊,一样呢!
真好啊!不离,你要是活着,头发也全白了吧!
其实都清楚唐不离是活不久的。五十三岁,已经是很幸运的事,他受伤甚多,甚重,留下的遗症都不轻。
要不是年轻时体质基础甚好,怕是活不过四十五。
唐不离走的那一日,他握着他的手,笑着说。
莫离,不知不觉,已多苟活了八年。
我这就去了,你好好的,莫离。
上次唐不离说这话的时候,他是明见。
他说,施主,明见去了,放下自在。
他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放下,但是人终究一死,他知道,这无论如何躲不过。
躲不过,就不躲。
就像当年明见回了小慈恩寺,自废武功,自断经脉。
很多不懂的东西,都懂了,他说给他听,讲给他听,做给他看。
堂堂正正,坦坦荡荡的活着,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该说什么就说什么,灾来不躲,难来便解,死的话,也不过是一场圆满,可望来生。
然而他还是抓着他的袖子说,不,我不要。
你乖。
不离说。
你只要愿意,我就会在。
然后他闭上了眼。
这一次,没有再睁开。
但是他的确觉得不离是在的,就像他的名字,唐不离,我跟你姓,我的名字叫不离,莫离,我在。
忘记不安忧伤恐怖。
我在。
你心安时,我在。
于是转眼,六十余年了。
不离不离,我却要离开了。
你在哪里?
唐莫离掏出香囊来,里面弯着一缕发。
三千烦恼丝啊!
你为我,舍得罗汉果位,做了一世凡人,值得吗?
只是为了渡一个入魔的人,值得吗?
这俗世的纷扰烦乱,不会让你苦恼吗?
想问你,或许,也到了可以问你的时候了。
唐莫离笑着靠在竹椅上,椅子发出嘎吱的响动,此后便再也没响起任何动静。
唐家堡的寿宴,第二日便成了白喜。
唐家堡的妖孽陨落了。
因为唐莫离的死,他的事便被翻出来,登记造册。
唐家堡的人,人人都有一份记录。
有人发现,三十七岁之前,唐莫离和现在的性子完全不同。
那时的人们称他为夺命鬼。
而现在的人们,都尊他一声善人爷爷。
无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无人知道他到底遇到了什么人改变了他。
只知道他让人自己与一个叫唐不离的人合葬。
那是一个有年头的坟头。
似乎也没有什么奇异之处,人们把唐莫离与那具枯骨合葬一处,又重新掩埋好。
然而那一日,一声霹雳落在坟头。
所有人都看见了一副奇景。
一株桃花凭空从坟头上长出来,瞬间便成巨树。
然后它开了花。
并蒂桃花。
天边一朵祥云飞过来,看得人目瞪口呆。
有人说,看见了罗汉,又或者是菩萨。
伸手在那桃树上摘了一枝,又飘然而去。
后来的后来,这就变成了一个传说。
而传说,又距离真实到底多远呢?
只是,不离,莫离。
莫失,莫忘。
有人用一世渡一人。
魔心种佛。
开花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