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百合】鸦雀 END
get busy living or get busy dying。
汲汲于生,汲汲于死
————————《肖申克的救赎》
杜鹇二十八岁那年做了一次旅行。
或者说,被迫做了一次旅行。
一个叫做阿抹的女孩站在窗口对她说,阿鹇,我们去看海吧!
风把碎花窗帘吹起来,也吹起女孩的黑色长发,覆盖在她小小的菱角形状的红唇上。
*********
抹去的抹,名字很怪吧!其实我本来叫做阿灵的,阿鹇。
第一次见面时,阿抹抱着她粉色的米奇背包笑嘻嘻地说。
我以前很灵的,阿鹇,你看过天鹅湖吗?就是芭蕾舞剧天鹅湖,天鹅公主要单脚足尖旋转三十二次,我很早就可以做到了,老师说完成得很完美,准备让我领跳,但是去年我预演的时候摔下来了,我记得很清楚,是第十六圈的时候。
我跌下来的时候扭到了脚,好疼啊!阿鹇,后来医生说我再也没办法跳满三十二圈了。
少女用手指了指头。
医生说我这里出问题了呢!太难的动作以后做不了了。
我想把自己抹掉。
一切都抹掉。
所以我就改名叫阿抹了,阿娴。如果这个暑假你不收留我,我就告诉三爷爷,姑姑拿了老男人的钱交房租。
你说他会不会气得马上过来把你抓回家去?三爷爷的脾气不好,我知道的。
李东南十几分钟之前敲开了她家的门。
他说,阿鹇,我要去出差了,十天半个月不会回来,给你这些钱,我们说好的,你住在这里的一切我来负担。
她点点头,这个五十好几的男人就吻她,抚她亚麻单裙下无遮无盖的乳,然后他掏一大叠现金给她,这样就不容易被知道他支付宝账号的儿子李维他发现。
早些睡呀!
他摸摸她乱七八糟的头
画画也不能日夜颠倒,对身体不好的。
她笑了笑,回他四个字:不关你事。
李东南注视她片刻,笑起来。
这样才是你,就这么骄傲下去,我喜欢看你这样。
他的留恋的眼神停留在她胸前,又移回她脸上。
等我回来,嫁给我吗?
他问她。
你太老。
她说。
他又笑起来,这次摇摇头,下了楼。
杜鹇关上门,把装满钱的信封扔在乱七八糟的床上,背靠着防盗门,凉意从身后传来,一阵一阵。
她想着方才李东南的吻,带着牛奶的味道。她认识他以后就觉得他是个好玩的人,这样的年纪却非常喜欢喝牛奶,让人觉得像有个男孩居住在成熟男人的身体里。
这是他们第一百二十六次讨论嫁娶之事。
杜鹇拿出一个本子,在满满一页正字上写下一横。
她一直在想,要到第几次自己才会无法忍受地离开他。
然后她就听见了敲门声,打开门看见穿着白色T恤裙的阿抹。
她的背包放在胸口,粉色的米妮包,光脚穿着小白鞋,十分少女的品味。
阿抹用细细的手指捻着脖子上的四叶草水晶项链,杜鹇看着她没有说话,因为她从她脸上看到一种来自血缘的相似。
阿鹇姑姑。
少女说。
我来投奔你了。
杜鹇在阿抹来的那天晚上做了一个梦,无形的怪物追逐着穿白色T恤裙的少女,她朝前面奔跑,就像一头灵巧的在树林里跳跃的小鹿。
她站在旁边沉默地看着,少女跑到一块月亮下面的空地,她突然开始转圈,单脚旋转着的少女搅动着月光与空气,逐渐形成一个漩涡,那怪物畏惧了,开始朝着后面退却。
在梦里,杜鹇松了口气,但是少女摔倒了。
力量不见了,怪兽卷土重来,少女发出惊惧的尖叫声。
杜鹇惊醒过来,她起身走到客厅去看了看,阿抹穿着小黄人睡裙躺在展开的沙发床上,肚子上盖着空调被,小巧的鼻子里有呼哧呼哧的呼吸声。
只是一个梦。
杜鹇回到床上,看着白色的天花板想着昨天阿抹对自己的威胁,想着要怎么给这个小姑娘一点教训。
杜鹇是在上大学时认识李东南的。
一切都是画画的错。
她喜欢画画,但是父母并不赞成她学习绘画。家里不太富裕的人眼里看来,普通的升学和上大学找工作才是正道,艺术之路属于家中富裕的天才,而不是普通人家的子女。
但是她还是考上了美院,父亲告诉她,除了学费之外的钱都要自己交,他不会帮她想办法,也想不起办法。
杜鹇用高中时攒的钱买完饭卡,发现自己每个月的那点生活费还不够买老师要求的笔和颜料。
她开始打工,所幸美院还不愁找工作,只是格外辛苦一些,没有经验的女孩只能去画建筑工地的围墙,从动物画到花卉,从菜根谭画到唐诗三百首,从烈日炎炎画到冬雪皑皑。
她画得不错,主要是听从吩咐,让画什么都不会有怨言,于是学长学姐们开始介绍一些外包插画的工作给她,大二那年,她给一个大型游戏画了外包,项目总监预约了她后面的工作,她去了那家运营公司的年会。
李东南把她叫到办公室,告诉她自己就是那个项目总监,问她想不想做一个职业游戏画师。
杜鹇想了想摇了摇头。
我只是为了有钱买学习资料。
她对这个收拾得很有魄力男人说。
杜鹇并不算美人,李东南也不是帅哥。
但是之后就有了联络。
杜鹇年轻,买东西经常一掷千金,尤其是绘画方面的东西,尤其舍得。
李东南偶尔知道,就会预支她一些报酬救急。
一来二去欠了人情,杜鹇请他吃饭,发现彼此聊得来,渐渐就聊到了床上。
都是自然而然的事。
她跟李东南第一次时也是她人生的第一次,他很小心,反复问她是不是要做,杜鹇觉得无聊,于是跟他说,长痛不如短痛。
李东南再没问什么,长驱直入。
杜鹇不觉得自己如何喜欢李东南,他年纪太大,他第一次问她要不要嫁给他的时候,他四十岁出头,她才二十。
于是她说,我们来算一笔账吧!我现在不想生孩子,要是三十岁生,你已经五十几岁,小孩子大学毕业之前,你说不定已经死了。
李东南就笑起来说,没有你这样诅咒自己男人的,况且我会留一大笔钱给你和孩子。
那样的话,我大概很快就会跟年轻男人搞上,用你的钱,在你的房子里跟别的男人生活。
杜鹇认真地说。
我不想那样,李东南,这样就很好。
他们保持了很多年这样的关系,杜鹇画着画,她很有灵性,所以李东南介绍她给画廊,但是她又不愿意画那些画廊认为“有搞头”的命题,于是统统没有后续。
这些年里,她开始喜欢画鸟。
一边接一些插画的工作,一边画鸟。
从城市的这头走到那头,偶尔一个人外出旅游,跟李东南打个招呼就抱着空本子离开,再抱着满满当当的本子回来。
她不富裕,喜欢买画材,还是有钱就用,偶尔穷得被催房租,李东南就来打几个月的救济。
这些被阿抹看去了,还说要告诉她的父亲。
杜鹇再度走到客厅里去,她走到睡得很熟的阿抹面前,想这个女孩从遥远的故乡独自乘火车而来,果然已经很劳累了。
她俯视了一会儿阿抹,女孩睡得蜷了起来,黑发散在红色的沙发上,露出白皙娇嫩的脖颈。
她伸出手去,握住她的脖子,掐下去。
阿抹皱着眉头,然后醒过来,发现脖子上有两只手,她惊恐地看着杜鹇被岁月涂抹得淡然的脸,用手抓住她的手腕。
我不喜欢被人威胁,有本事你就跟我爸说去,但是在那之前,我会把你丢到大街上。
杜鹇说完,放开手,阿抹咳起来,趴在沙发上。
她走到洗手间去,打开灯,慢慢地洗手洗脸。
阿抹在外面说着话,含含糊糊地传进来。
阿鹇,对不起,我不晓得你这么讨厌这样,但是我没有办法,家里人打电话给你说我要来,你也不接,发的短信你也不看,我不知道怎么办,就跑到你这里偷看,刚好看到那个人,我看到他亲你,摸你的胸脯,他好老,配不上你。
杜鹇听着阿抹说到这里,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上面凝了一层雾,看不真切。
她用手擦擦镜子,看清楚里面的自己,二十八岁,很快眼角眉梢都会掉下来,皮肤钻出无数曾经被隐藏的白头黑头,皱纹生出来,总有一天连眼睛下那颗泪痣也要跌倒颧骨上。
人都会老。
杜鹇说。
她想起自己刚才做的事,感觉到再明确不过的戾气,她低下头去看着自己湿漉漉的双手,为了画图方便没留指甲,她看着掌心纵横的纹路,看到一阵杀意。
十几岁的时候,她经常会看着一个人想,把一根钢钎插进去,从前胸捅到后背,穿出去,是怎样的一个情形。
那种情绪几乎控制不住。
父亲在三十几岁的时候下了岗,母亲还在岗上,于是每天两个人都争吵不断,父亲喝了酒,就开始挑剔,打母亲,也打她,打完就后悔起来,但并不说,只是虎着脸,一天又一天。
暴力的家庭会遗传暴力。
躺在李东南身下时,他对她说,阿鹇,忍一忍,你会疼,会流血。
我不怕疼。
她说。
欣然领教之后,她心想,哪里有父亲打得那样疼?
这些年,她发现自己喜欢血和死,看僵尸片,灾难片,恐怖片,看杀人狂犯罪片。自己则画着柔软的图画,毛绒的动物和甜美的爱情。
但偶尔还是会控制不住,有人惹怒时会吼起来,感觉身体和手指都发麻,不知道是因为怒火还是因为兴奋。
阿抹出现在镜子里,她从她身后走过来。
从小学跳舞的女孩生得相当高挑,脖颈上带着红色的手指印,她的胳膊搭上她的腰,逐渐收紧,脑袋放在她肩上。
阿鹇,不要讨厌我,我是喜欢你的。
阿抹在她家里住下来。
少女可怜兮兮地说,我只是太喜欢你,阿鹇。
你知道一个账号吗?叫抹茶泡芙,我给你的每一条微博都点赞。
杜鹇想起来是有这样的账户,偶尔跑来点赞刷屏,从不回复,有一次她点过去看看,发现对方没有关注自己。
你以为这样就能说服我吗?我会给你父母电话,让他们接你回去。
她这样说,拉开少女缠着她腰身的手。
阿抹哭起来,跑到客厅里坐着哭了许久,然后忽然爆发地吼起来。
我不回去,你让我回去,我会割腕的,我会去死,你信不信?
杜鹇提着菜刀过去,放在茶几上,铿锵有声。
割。
她说。
血会流出来,你要很久才会死,静脉血没有流得那么快,而且血液会凝,你要反复地割才会死。
你死之前,我会打电话叫救护车,然后名正言顺送你回家去。
要不,我给你磨磨刀子。
阿抹哭得更厉害了,昏天黑地,鼻涕落在睡衣上。
杜鹇冷淡地说,我真的不喜欢别人威胁我。
她想着父亲。
他打母亲,她去拦,他对她说,你要是拦着我打这个老虔婆,我就放火烧了这个屋子。
母亲的葬礼后,她几乎没有回去过。
母亲在她毕业前几天死了,忧郁成疾自杀而死,随便找个河就跳了下去,尸首在下游几十公里外被找到。
她不再回家,过年时自己一个人吃一桌垃圾外卖,李东南说过很多次,没有用,于是也不再说什么。
阿抹脸都哭肿了,对她说,我不回去,我想呆在你身边。
你有病?
杜鹇说。
对,我有病。
阿抹说。
阿抹的故事,在杜鹇听来有几分无聊。
和杜鹇不一样,阿抹要什么就有什么,她小时候有跳舞的天赋,于是就学跳舞。
但是跳舞也不是阿抹想要的,而是阿抹的母亲想要的。
她的母亲以前是个舞者,但并不是最优秀的,处处比人低一头,到了后来,最好的舞者嫁给了市长,她只能嫁给阿抹的父亲,一个商人。
母亲认为阿抹生来就应该成为首席舞者,于是她从刚会站就开始跳了起来,一直到她跌倒。
医生说我不能跳舞了,我开始发现,我不知道自己打算要干什么,我要做的都是妈妈让我做的,我做了她就会疼我,我要什么就给什么,所以我就去跳舞。
阿抹用湿的热毛巾擦脸,杜鹇这时候很温和,刀子也收了起来,但她还是想着,要送走阿抹,尽快地。
她一点都不想照顾一个少女。
年轻细嫩,满脸绒毛的少女。
一个未解世事的孩子,一个不定时炸弹。
但是阿抹对她说,阿鹇,我茫然的时候,看了你画的鸟。
我喜欢你画的鸟,那么灵动,像要马上飞起来,不,它们就是在飞。
我想来找你,阿鹇,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要来找你。
杜鹇留下了阿抹。
并不完全因为阿抹喜欢她画的鸟。
她给阿抹的母亲打了电话,她记得这个女人年纪并不很大,生得也很漂亮。
她还没有说要把阿抹送回去的时候,女人说阿抹执意要去找她,无奈只好麻烦她了,并且说是托了这个城市的朋友把阿抹送过去的,不行就请朋友再来接阿抹回去。
女人又告诉她自己刚查出怀了孕,医生说她年纪大了,胎也不太稳,让她少操心。
医生说,趁着还能生,早点生一个,阿抹的病不是遗传,再生一个就不会有她那样的病了。
杜鹇听着女人有些内疚的话,终究没有说出把阿抹送回去的事。
她已经听出这少女被母亲委婉地抛弃了,丢给了她。
杜鹇挂了电话。
你到底有什么病?
她问少女。
亨廷顿舞蹈症,是基因变异造成的,不是遗传。
少女说,阿鹇,我妈妈怀孕了。
一个城市的一个角落,一个屋子的一个房间。
一个女人和一个少女,为什么气氛可以如此寂寞?
杜鹇看了看阿抹,问她,你喝不喝牛奶?我这里有很多,是你说的那个老男人放在这儿的,他喜欢喝,小孩子也喜欢喝牛奶。
喝!
阿抹说,但是我不小了,我十六了。
哦!
杜鹇想了想,自己二十一岁的时候把身体交给了李东南,而阿抹距离那个年纪也只有五年。
这样算下来的确不小了,弹指之间就会成熟起来。
但是一个孩子的五年和一个成年女人的五年又是不一样的。
一个是恨不得一觉过去自己又长大五岁,一个是五年好像只是转了个身便老了。
她给阿抹拿了一瓶牛奶。
没有糖,阿抹还是喝得很开心。
她含着吸管说,小时候妈妈每天都要给我两杯牛奶,早上晚上各一杯。她说这样才能长得高,跳舞的时候腿长才好看。
杜鹇听着阿抹吸吮最后一点牛奶的声音,觉得有些亲切。
她想起很久没有想过的父亲的脸,他跟她说,你要去复读,我不会让你去读艺科的,你应该读工科,有前途。
那我就混吧!她笑着说。
我可以混一辈子的。
父亲终于败下阵来,第一次在她的面前。
他好像陡然之间老去了许多,但她并不觉得有什么好心疼,一种权威破灭了,但在那个家的门外,这种权威也什么都算不上。
她摸着阿抹还湿的脸说,阿抹,五年很快就过去了。
阿抹停下吮吸的动作,抬起很小很漂亮的脸看着她。
我活不到五年了,阿鹇。
杜鹇无声地望着阿抹,她不得不承认她生得很漂亮,蛇妖一样的小脸,偏偏有一双很清纯的眼睛。
阿抹当然没有化妆,她哭过,现在眼睛还肿着,但是即便如此,她脸上的雀斑也还是很诱人。
年轻的美人总是叫人心动,不论男女。
那就住下来吧!
她说。
阿抹欢天喜地搬着箱子进了杜鹇的卧室。
杜鹇在网上搜索那种病,发现有一些可以用的药,但是很昂贵。
阿抹家里的家境不错,但是为了一个病人拖垮一个家不是没有的。
形容残忍一点,孩子就像是一个家的投资,一个不良资产当然要抛出止损,把钱都投给更好的。
这样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总是让人有些唏嘘的。
所以如果只是一个暑假,一个多两个月的话,那也不是不能忍受。
阿抹在这里住到快一个月的时候,杜鹇发现她其实很听话也很乖巧。
这不排除是因为她害怕杜鹇会把她赶出门去。
杜鹇从来不会跟阿抹提起她家里的事,但是她会很明显地感觉到阿抹的心情。
这个女孩子甚至不太喜欢出门,除了跟着杜鹇去外面画鸟的时候。
她更喜欢呆在家里,呆在沙发上,呆在椅子上,呆在地板上,甚至是呆在马桶上。
杜鹇觉得自己就仿佛养了一只教养很好的狗。
阿抹练舞,所以早上习惯起得很早,她会倒好牛奶热好吐司,煎两个蛋,放一块培根搅拌好沙拉等着杜鹇起床。
厕所没有纸的时候阿抹会去换,她会擦地板和桌子,收拾李东南通过网购买来的各种东西留下的纸盒子。
然后她用杜鹇的备用手提上上网看看动画,或哭或笑,尽量不发出声音打扰她,只是她在哪里,她就会偷偷地移到哪里。
睡觉的时候,偶尔杜鹇会发现阿抹偷偷地蹭过来,和她贴在一起。
杜鹇画的鸟里面,最常见的就是麻雀。
城市越来越大,鸟儿就越来越少,麻雀不太挑剔,有绿地就能过,适应得不错,垃圾堆也经常光顾。
阿抹经翻杜鹇画的鸟,她还是在网上点赞,捧着本子翻来覆去地看。
李东南的回归打乱了这种安宁。
他下了飞机就提着行李箱跑过来,杜鹇从超市回来的时候,发现两个人剑拔弩张地坐在沙发的两头。
一个老男人和一个小女孩,就像南极跟北极。
杜鹇放下口袋,给这两个人互相介绍。
这是李东南,这是阿抹。
阿抹说,他一进门就打开冰箱自己拿东西喝,不把自己当客人。
李东南说,冰箱里的牛奶换了牌子,你知道我只喝德国那个牌子的牛奶的。
他和她都对她喊,阿鹇。
杜鹇对阿抹说,你才是客人,而他不是。我虽然没有嫁给他,但是他的确算是我的男人。
然后对李东南说,都是牛奶,要么将就喝,要么喝柠檬水,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不要矫情。
李东南喝了柠檬水,阿抹坐在那里用手背擦眼泪。
杜鹇叹口气说,要么你俩一起滚?
李东南当然没有滚,阿抹也不干。
阿抹睡在客厅里,李东南躺在床上,他说,阿鹇想好没有,嫁给我吧!
杜鹇笑笑没回答,打开门,看见阿抹用玻璃杯罩着门偷听,一打开门,就滚进去,掉地葫芦一样转了一圈,惊慌失措地看着她。
李东南第二天也就回去了,他很忙,但是走的时候叫了外卖,塞了一冰箱的德国牛奶。
阿抹对杜鹇说,阿鹇,他下次来之前,我要把这些牛奶都喝光。
杜鹇只是跟她说,想好了,你会拉肚子的。
阿抹喝了两天牛奶,拉了四五天的肚子。
她脚下虚浮地走过来跟杜鹇说,阿鹇,你会生孩子吗?
可能不会。
杜鹇想起父亲,微笑着摇了摇头。
她其实想不出自己养的孩子会是什么样,但是她知道自己不想变成父亲那样霸道,也不想变成母亲那样委曲求全。
阿抹坐在床上,盘着长长的腿看着杜鹇,她的脑袋毛茸茸的,歪起来就像一只小鸟。
他买了那么多进口牛奶,那个李东南,很有钱的样子。如果有孩子也会对他好。
天真的话让杜鹇有些哭笑不得,但是阿抹继续说下去。
阿鹇,我以前想自己以后会找个帅哥当老公,长得像EXO的鹿晗那样,生个漂亮的小孩子,像天使一样。但是我又活不到那个时候了,阿鹇,要是你的孩子,一定会很可爱吧!
少女看着女人平坦的小腹这样说着,悲伤又羡慕。
我们去酒吧吧!
杜鹇把化妆箱拿出来,给少女上一个夜店妆。
她给她穿上自己的吊带裙,在胸口塞好几个胸垫,戴上红色的假发。
阿抹说,哇塞,我变了个人。
杜鹇在她身后看着镜子说,你如果活下去,可能以后会这样,也可能变成别的样子。
杜鹇带着阿抹去酒吧,她戴了一顶七彩的假发,有人来找阿抹跳舞,她摇头拒绝。
为什么不去?
杜鹇问她。
我只会跳芭蕾。
少女这样说。
那就跳芭蕾。
天鹅公主在夜店舞池里转了十几个圈。
少女踮着脚尖像一只火烈鸟那样飞速旋转。
杜鹇站在她身边,等她转不动的时候把她抱住。
阿鹇,我好喜欢你,等我死了,你和李东南生孩子,就取个名字叫阿抹,好不好。
阿抹对她说着,吧唧亲在她绯红的唇瓣上。
少女的亲吻有化妆品的味道和青涩的甜蜜,还有醉酒的味道。
李东南来接她们的时候有些惊艳,不过他看着阿抹的眼神里没有欲望,只有欣羡。
他开车把她们送回去,杜鹇让他把在车上睡着的阿抹丢到床上,自己和他则瘫在沙发上,像老头子和老太太那样疯狂地切换电视频道。
李东南突然笑了起来,从小声笑到极大。
阿鹇,你以前在夜店也会喝醉成这样。
他说。
因为你在旁边看着啊!并不会发生什么事。
杜鹇这样说着。
你喜欢我吧!
嗯!那时候是。
那嫁给我吧!
我考虑一下。
杜鹇倒下去,躺在沙发上,看着白色的墙壁。
她想到父亲,又想到了,她想父亲会觉得很难以理解,她嫁给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人,他也会觉得因此而丢脸,大概那样的话,逢年过节就不会再收到父亲的短信了。
她从来不看那些短信,提示上有父亲的名字,她记录了他的电话,但不接电话,也不会打。
然而她从来没有拉黑过他。
阿抹提到想要去看海的时候,杜鹇答应了。
李东南很反对,他下个月要外派出国一段时间,如果杜鹇出去,他离开中国之前就无法多见几次面。
但是李东南还是给她和阿抹买好了去海南的机票,那边的海更美,他说。
阿抹上飞机时欢喜极了,但是她突然想起来问杜鹇谁买的票,杜鹇说是李东南,她就生起了闷气。
阿抹看着机舱外的云,连飞机餐都懒得吃,虽然也很难吃。
少女看了很久的云,对杜鹇说,阿鹇,你要嫁给他了,是不是?
你这样是靠男人养,不好的。
少女这样笃定地说,阿鹇,女人要独立。
杜鹇好笑起来,但是她又觉得有些怒意,于是她对阿抹说,你这些天都在网上看了什么?不用说,我也没兴趣知道,但是他乐意给我用,我乐意用他的,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
你以后就会知道,你之外的人的事,实在是与你无关。
阿抹没有说话,她继续去看云。
杜鹇并不在意阿抹怎么想,旅行之后,阿抹就应该回家了。
但是阿抹说,阿鹇,我没有什么以后了。
她看着窗外,蓝天白云,太阳明亮,却谈及死亡。
杜鹇仍然在海南画着鸟,这里有一些与众不同的鸟,但是杜鹇画得最多的还是麻雀。
似乎不管身在何方,总会有这样的小鸟,麻灰色,不起眼地在各种色泽的地面和不同的植被里跳动。
阿抹的话让杜鹇很快消了气,十六岁的女孩子能明白什么呢?她自己十六岁的时候又在想什么?
她想到十六岁那年做过的一件事,父亲打着母亲,她阻止不了他,跑出去拨了110。
挂上电话,她跑到附近的公园,痴痴地看着天上的鸟儿。
不知道是燕子还是什么别的鸟,它们飞着,尽情地,盘旋或者单纯只是掠过。
阿抹看海和别人不同,她没有奔向一望无垠的海洋,甚至懒得下去泡水,她穿着杜鹇给她买的波西米亚风格的沙滩裙,抱着腿蹲在她身边看她画鸟。
不觉得海很大,人很小吗?
杜鹇画着一只海鸥,它在游人头上摇晃,想找点吃的。
是啊!
阿抹给她看一个捡回来的海螺。
阿鹇,我死了,是不是就像这个海螺,没有人会在意的。我已经不能当首席舞者了,我觉得妈妈会很快忘记我,还有爸爸。
杜鹇摸了摸阿抹的头。
我会。
她说。
我会的。
阿抹哭起来,很伤心的样子。
所以我最喜欢你了,阿鹇。
那天晚上,洗完澡的阿抹光着身子爬上宾馆里属于杜鹇的床,她对她说,阿鹇,我喜欢你,我想死的时候已经做过爱,可以吗?我没有喜欢的男孩子,我觉得我有这种病,他再也不会出现了。
杜鹇躺在床上看着她年轻的身体,摇了摇头。
没有爱的话,做什么呢?
她这样问着,阿抹痴痴地看着她说,我爱你啊!你不知道吧!我也喜欢女孩子,我很早就发现自己喜欢女孩子了。
阿抹有些烦恼地说着,湿漉漉的头发卷曲地搭在她的肩膀上。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尖尖的馒头一样的胸。
我很小的时候妈妈就送我去艺术学校了,后来住在学校里,我发现我比较喜欢看女孩子。
我的病可能和这个有关系吧!我很早就喜欢你了,阿鹇,你画的鸟和你。
你可能不知道,在家族里,你是个传奇。
听说十八岁以后你就没有回过家。
三爷爷面前大家都不敢提起你。
其实他知道你的微博,也会去看你的画。
我也要那样,我要去大城市,离开家,妈妈说我十点要睡觉,我要十一点才睡。
她说我不能喝酒,我要喝。
她说女孩子不能那么早化妆,但我想打扮漂亮。
阿抹拉起杜鹇的手放在自己的胸上。
阿鹇,我想变成一只鸟。
人是有来世的吧!网上很多重生的文,如果我能重生,我就变成一只鸟。
人永远没有翅膀。
杜鹇伸出手,把赤裸的阿抹抱在胸前。
她没有说话,只是吻她。
杜鹇知道自己喜欢阿抹,至于是不是爱她,她无意探究,因为不会有意义。
她已经变成了一个执念太浅的女人,在当一个女孩的时候,她就像阿抹一样,整天都在冒险。
用绘画来换钱吃饭,游荡在外面不回家,一次一次的接不知道会不会有报酬的活儿,跑到夜店买醉,然后叫李东南来接她。
她以前也是想过会跟李东南生孩子的。
现在则变得不会去想太多。
李东南说,保持你的骄傲。
然而她已经泯然于众。
阿抹来找她,无疑是一种冒险。
她想要长出翅膀,但终究只能失败。
她们站在海与天与地的交界,但过不久就会回到各自的现实。
她能够做的,不过是给少女一个梦。
当阿抹平静下来的时候,她很快就睡着了。
少女趴在床上,抱着枕头,流着口水,像所有十六岁时的少女那样熟睡。
她们吻着,拥抱着,抚摸着彼此的身体,没有更进一步。
事实上阿抹并不知如何更进一步。
但是已经足够了,阿抹的脸贴着她的肚子像一只猫那样发出满足的声音。
你要记得我,阿鹇。
她则说,你死了以后告诉我,死之前不要再来找我。
为什么?
少女问她。
没有人喜欢看凋零的花,虽然花一定会凋零。
她摸着她的头发,相拥而眠。
阿抹的死讯比杜鹇想的要来得更早。
少女还是骗了她。
她得的是脑癌,恶性,发作起来很快就会死。
无法跳舞是真的,只是其实没有那么慢那么折磨。
杜鹇接了电话,是阿抹的母亲来的,她很匆忙地通报了少女的信息,然后说有点事情要忙。
杜鹇听到婴儿的哭泣声,她知道那是阿抹的弟弟或者妹妹。
杜鹇打开电脑,想要画阿抹的样子,但是她只画了一只小小的麻雀。
李东阳在她画画的时候无声地站在她身后,他问她,怎么又画了鸟?
这是阿抹。
她转头去看他。
她说她爱我,如果有来生,想变成一只小鸟。
麻雀吗?太普通了。
你和我,谁能超凡脱俗?
李东阳想了想,摇了摇头。
没有人可以。
他这样说。
娶我吧,李东阳。
她放下笔,对他说。
如果我们生一个孩子,对他好一点,让他自己选喜欢做的事,不要勉强。
好的,阿鹇。
阿鹇,我喜欢你。
她仿佛听见阿抹这样说。
那女孩终究没有被从这个世间完全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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